好写难写是文人

唐浩明(湖南省作协主席)

湖南日报开辟“湖南作家写作家”专栏，这是一个很好的设计。

今天所说的作家，在过去被称作文人，以便区别于学人、士人。文人的最大特点是爱好舞文弄墨。文人喜欢写别人，写自己所知所识所爱所恨的人，也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上溯千年，远至海外，甚至风闻一点信息也能洋洋洒洒地写一篇大文章，仿佛那人跟他很熟一样，其实有可能写出来的与那人风马牛不相及。如果写的是古人，说的是赞语，倒也罢了;若这个人还活着，说的又是不恭的话，那麻烦事就来了。所以，从来文坛多是非。

文人天性爱写别人，于是乎自己也就常被别人写。在平民百姓这个领域里，文人是最好写的。我们看那些劳作一辈子的普通人，若要给他们立传的话，几乎不知写什么，仿佛一生什么事都没做过。但若为文人立传就容易多了，只要罗列出他所写的那些有意思没意思的书名文章名，便可占满几页纸，蒙倒一群人。这还只是表面的，要往深里写也容易。你去采访他，跟他谈几次话、打几次交道，你对他便会有很了解的感觉。因为文人大多思路活络、个性张扬，情感既丰富，又渴望表达，让人好像一下子就可以看个一览无余。

其实，这是错觉。文人哪会这样简单!文人与一般人相比，多了一个世界。那就是除世俗世界外，他还有一个文字世界。文人在世俗世界中衣食住行，却在文字世界里驰骋着他的精神、抱负、才情、智慧。许多文人在世俗世界里穷困潦倒、一无所有，但在文字世界，他却是目空一切、为所欲为的老大。我们看行吟泽畔面容枯槁的三闾大夫与《离骚》中那个上天入地的正则，有多么大的区别!

文字世界里的那个人既是世俗中这个人，又不是世俗中的这个人。如果写一个文人，不读他的文字，你能算是真正了解他吗?但文人的文字并不容易读透，尤其是那些大文人的文字。所以，写文人，实实在在地说是一件难事。

我以为，写文人的最好人选，还是文人圈子中的人，也就是文人写文人，通常叫做作家写作家。这不仅是作家的文笔好，还因为作家善于观察人，作家更容易看透文字世界中的那个写作者。

自古以来，作家写作家的作品多如牛毛，其中不乏经典之作。这些作品不仅本身好，让人从中得到多方面的受益，而且，还为别人乃至后世研究被写者提供难得的素材。

我们都知道有这么几句唐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杜甫写李白的诗。短短二十八个字，将一个酒仙的形象活脱脱地呈献给世人，后世可以从中衍生出多少对李白的想象来!

中学时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鲁迅怀念左联五烈士的文章。关于柔石，他写道：柔石是他少有的几个能托办私事的朋友。当时年少，不能深刻领会这句话。后来离开学校浮沉江湖，才越来越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相识遍天下，自称朋友者五湖四海，静心细思，能托办私事者究竟有几人!这个细节，让人看出鲁迅与柔石交情的深厚!

作家写作家，就常常能出这种效果。

因为版面有限，“作家写作家”的专栏不会登长文章，况且现在大家都很忙，也没有工夫看长文章。作家要学杜甫、鲁迅，通过短短的文字，用几个小小的细节，画出另一个作家的形象来。我们期待着这样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