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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哑棋友【刘宗林】
2014-09-23 10:20:49 [来源:湖南日报] [作者:刘宗林] [责编:荆彩] 字体:【

    

  □刘宗林

  平生嗜好,交友为乐,或达贵或草根,或朝夕相处或萍水相逢。然而,经过时光几十年的冲刷还鲜活如昨的却凤毛麟角,那位聋哑棋友就是其中之一。

  时间倒回23年前,我主政那个位于湘桂黔交界处的边陲小县。

  县委机关是个很破旧的院落,大门正对着行政街,距农贸市场也就百余米,因而这里总是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在机关大门右边不宽的人行道上,摆着一个棋摊。摊主四十开外,在他身上看不到季节更替,一年四季总是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旧军衣,裤腿常常卷一只放一只,头发也蓄得老长老长,一副邋遢相。唯一给人以朝气的是那双眼睛,目光炯炯似乎能看透五脏六腑,眼帘高频率眨动,机灵中夹杂着几分狡猾。

  摊主给我最初的印象是默不作声,习惯于用眼神和手势与人交流。摊主是个聋哑人,老婆智障,育有一双儿女,靠摆棋摊维持一家生计。

  或许是摊主棋艺高超,或许是人们出于同情和怜悯,棋摊被拨弄得红红火火。有挑战摊主破解残局的,有捉对厮杀的,弈者聚精会神,楚河汉界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观者屏息静气,用“唏嘘”之声践行“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行规!攻擂失败或对弈投降都要交上2元摊位费,虽然收入微薄,却只赢不输,一天下来也要赚个三五十元,全家因此而衣食无忧。

  那是一个微风拂面,春意暖人的傍晚,我和三五同仁踱出大门作饭后百步走,闲聊中大门右边传来哇哩哇啦的叫声,循声寻去,但见摊主频频向我招手,并不断向棋摊指指点点。

  我听懂了他的手语——邀我下棋。

  出于新奇,也想放松一下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我走向棋摊蹲下身子示意布局对弈。架炮、跳马、上相、出车,各自按自己的套路排兵布阵。初次对阵,不谙对方韬略,都显得防守有余,攻劲不足,十几回合下来,仍然势均力敌,战斗进入胶着状态。双方都在小心翼翼设防,又在聚精会神寻找对方破绽。关键时刻,我走了一着臭棋,车吃炮时忘了对方隐蔽的马,他眼疾手快,瞬间将我的车提出盘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败势由此铸定。情急之下,我忘记了对方是初次交手的职业棋人,竟然违背“落子为棋”的行规,将出局的车摆回原处。刹那间,沉浸在胜利憧憬中的他一下蹦了起来,脸憋得铁青,眼睛瞪得滚圆,哇哩哇啦吼叫着,时而用拇指比划我,时而用小指比划棋盘:你,县委院里官最大,棋盘上却是个小人!

  我示意再战一盘,他头摆得像个拨浪鼓!

  在我看来,他对人的评判是以棋艺的高下、棋风的好坏作为标准的,我分明看见他与我交流的眼神里少了几分亲切,多了几分不屑。

  为了恢复那位不能用语言表达正义刚烈的草根朋友对我的信任,饭后茶余我总要隔三差五踱到棋摊边,观楚河汉界风云变幻,看红蓝双方短兵相接,不声张、不指点,当棋坛君子。遇到棋盘有空闲时,也与之真刀真枪切磋几盘,并自觉做到摸子即行、落子即止。年长日久,我的君子形象慢慢恢复,他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莫逆之交由此结成。每当我步行出入,总要拐到棋摊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问候,车行出入也要打开车窗向其挥手致意,而他每次见到我总要翘起拇指表达赞许,脸上堆满了甜甜的笑。

  由于我的光顾,引来了旺盛的人气,棋摊经常被围得水泄不通,收入日渐丰厚,摊主也开始注重仪容仪表,衣服上很难看到油垢,蓬松的头发被打理得条分缕析,脚上常年拖着的布鞋也被锃亮的皮鞋取代。人靠衣裳马靠鞍,一眼望去,几多精气神!

  当交往衍生出依恋和牵挂,友谊就升华到了新的高度。

  省城学习两月,惦记着县里的工作,也惦记着那位说不出听不见的棋友。车一拐上行政街,就迫不及待地朝县委大门张望,但见一块醒目的迎宾招牌取代了原来的棋摊,我怅然若失!

  “棋摊移到哪里去了?”我急声追问。

  司机告诉我,为了迎接自治县成立40周年大庆,县里正在开展市容市貌整顿,出于县委大院的整洁庄严,大门两边一律不准摆摊设点,棋摊亦在禁止之列。

  “县委大院门前竟然容不下一副棋摊?”我很是生气。

  根据我的指令,办公室安排人四处寻找,将棋摊从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请回原处,大院门前恢复了往日那处独特风景。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供职5年将要离去。

  依稀记得离别的场景:院内挤满了送别的人群,热情的手、温暖的手,握过一圈又一圈,感激的话、祝福的话,说过一遍又一遍。上车的时间到了,我却踌躇不前,若有所失,送行的人群里没有那位失聪失声的棋友。就在车子即将启动的那一刻,透过挥舞着的手臂,我看到小礼堂前的桂花树依傍着一个人,他穿戴一新,泪眼婆娑。显然,身份和身体的自卑使其丧失了挤进圈内的勇气。我跨步下车,拨开人群,向小礼堂前走去,双方的手臂将对方拥得紧紧的……

  白驹过隙,离开那座县城快20年了。那位语障的棋友,是否仍像当年一样机灵而富有正气,棋盘上的车马炮是否依旧支撑着那风雨飘摇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