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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唱戏【陈瑶】
2014-08-21 13:22:44 [来源:湖南日报] [作者:陈瑶] [责编:彭彭] 字体:【

  姚家唱戏

  

  □陈瑶

  一个“竞演小戏”的山村

  打开卫星云图,一座巨大的山脉坐落在湘鄂赣交界处,姚家屋场就在这崇山峻岭的一个褶皱里。这是一个400多人聚居的村庄,背依青山,村前一陇肥沃的稻田和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清澈小河;屋宇毗邻相连,清一色的江南明清建筑,青砖黑瓦,雕梁画栋,青石天井。

  姚家人是同一祖先开枝散叶传下来的,男子耕种,女子纺织。村里请了个私塾先生教孩子们念书,偶尔也能出个秀才。但此地人读书似乎不是为了功名,更多是为了明理,老一辈的说某某“他是读了书的人”,那是赞誉某人明事理懂礼仪。

  姚家人好唱戏。明《隆庆岳州府志》记载:“交古、西井、县市、王禾诸里,民俗勤俭……民好歌吹管”,“岁时会集,祷祠击鼓,男女踏歌。”至清道光、咸丰时期,此地“村儿教习成班”,“竞演小戏,终岁不止。”这些记载让我感动不已,因为我从这些字句里看到了自在的生命和生的愉悦。姚家正是在当时的交古、西井所属之地,上世纪50年代后行政区划隶属湖南岳阳临湘市长坪村。

  姚家人组班唱戏,始于何年何月,已无迹可考。姚家有戏台的房屋建于清中叶,上世纪80年代被拆掉,如今只剩下一个八字的门楼。距姚家不过半里地的熊家畈,有戏台的祖屋还在,堂屋墙壁上嵌着一块青石板,记录了这个村庄的人自何地搬迁至此,于道光八年十月始建这所房子。建村庄先造房子,造房子必定建戏台。这一带的每个村落,几乎必有一栋房屋内建有戏台。足见清朝道光年间,甚至上溯至嘉庆、乾隆年间,唱戏已成为当地居民的一种生活方式。

  这一带还盛行一种叫“地花鼓”的小戏,也可以佐证“男女踏歌”、“竞演小戏”并非妄语。如今这里65岁以上的老人几乎无人不会打地花鼓,一小旦、一小生、一公一婆两外角,随时随地就能开演,既可以唱现成的戏,也可临场发挥现编唱词。尤其是农历正月,自初二起,玩龙舞狮玩彩龙船自不必说,还有一拨一拨唱地花鼓的,打着花灯,配以唢呐锣鼓,挨家挨户唱过去,一直唱到农历二月方止。

  嗡琴戏就是在这一带孕育并发展成熟的一个地方剧种,已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在地花鼓、山歌、民歌、夜歌的基础上,发展成人物众多,声腔行当都比较齐全的嗡琴戏,必然经过一代代绵延不绝的传承和探索。年年岁岁歌舞不绝,说明清中晚期,当地老百姓生活安定,朝廷的动荡对这里波及甚少,这真是山高皇帝远的好处。我看过一次乡里戏班子演的嗡琴戏,主角用湘北语伴以汉腔,一本正经地述说着某个貌似重大的人生问题,配角则用当地土话一句一句地搭腔,平添了许多风趣。真妙呀!这亦庄亦谐的表演形式里渗透了一种精湛的人生哲学,它出自看透人生的草根心灵,且拥有一种乐天旷达的人生观念。让人感叹,真正精湛的哲学思想,绝不会把人生弄得刻板无聊,即便过着简朴的生活,也能让人保持一种轻松快乐的人生态度。

  几度停演,几度开唱

  据姚家一位年届九旬的老人讲,日寇打进中国之前,姚家戏班子还在唱戏,唱到湖北崇阳去了,唱的就是嗡琴戏里的打锣腔。

  秦人避乱世,遂有桃花源。姚家祖先选址这山旮旯居住下来,是否也有防乱世于未然的考虑?可桃花源不过是陶渊明寄予梦想的所在罢了。民国四年粤汉铁路开通后,从湘北门户羊楼司出发,往来于江西修水、湖北通城崇阳与湖南平江等地,抄近路就必定经过姚家对面山上的石灰岭,于是石灰岭上渐渐有了一条跑马大道。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兵每个月少则两次,多则三四次从石灰岭上经过。中央军与日军常在石灰岭上交火。临湘沦陷的整整7年,姚家人就躲在屋后的大山上,田里的庄稼,都是趁日本兵不在的空档,下山耕种出来的。战争一来,保命要紧,哪还能唱戏?

  共和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内,老百姓饭有得吃,政策也宽松。1956年底,文化部还下发了一个1957年春节农村文艺活动的通知,让老百姓娱乐娱乐。当地政府说姚家是个大屋场,又有唱戏的传统,组个戏班子唱戏吧。这次唱的是嗡琴戏的传统剧目《柳明英下海》、《送友访友》、《张翰林哭监》等五六出戏,这年中秋节还到乡政府演出了。

  可后来三年饥荒饿得要死,村民出早工打晚工,哪还有时间唱戏?

  1963年,酸菜红薯饭刚填饱肚子,姚家又有人提议唱戏了。人与其他动物的那点区别,就是人有精神方面的需求。有人一提议唱戏,立即得到村民的一致同意。

  这次组班唱戏下了血本,花两千多块钱到武汉赊买了一套唱大戏的行头,四蟒四袍刀枪剑戟,很是漂亮齐全。如今村里还有老人在笑:“别的事要用钱,队里的人都不肯。唱戏花几百几千,没有不肯的。”

  唱的是大戏《薛刚反唐》等剧目。当年唱戏的,如今都已是70岁以上的老人。聊起当年唱戏,依然兴趣盎然:“那时候天天晚上开群众大会。散了会,才去排戏。学戏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天蒙蒙亮又起床去打早工。一天睡不了四五个钟头。人年轻,唱起戏来不知道辛苦。”“学戏那阵子好热闹。山上田间,这里嚎山歌,那里唱戏。只要一人开唱,大家都跟着唱和起来。”

  等到年节,正式登台时,附近十几里的人都赶来看戏。

  1963年底到1964年,传统戏遭遇质疑和否定被封箱禁演。刚开始,姚家戏班子在节日或者晚上,洗干净两条泥腿后,麻着胆子还去附近村庄演出。后来上面来抓人,戏班子演出才停了下来。

  挨到70年代末,传统戏解禁,姚家人又唱了几天戏。可那个年代,每年下半年男劳力都被抽调去外地修公路修水库修湖筑堤造田造林,还须自带粮食。功夫重,必须保证他们每天一斤半的大米,于是粗粮与农活都留给了家中的老幼妇孺。日子过得又穷又辛苦,哪还有闲情唱戏?

  姚家最后一次开锣唱戏是在80年代中后期。从前组班唱戏,只有男子参加,这次村里有几个十几岁的姑娘加入进来。这次组班唱戏,自娱自乐的成分少了,村民们甚至希望通过唱戏挣两个油盐钱。“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姚家也概莫能外。所以当南方成了经济特区之后,外出打工的农民像潮水一样席卷全国,姚家的姑娘小伙也纷纷南下,戏班子自然就散了。

  消失的不仅是唱戏

  如今姚家的青壮年天南海北四处谋生。农村中小学撤点并校后,这里三四岁的幼童上幼儿园都必须去20里外的镇上。曾经热闹的姚家只剩下20多个老弱病残留守。

  传统农夫的生活方式消失了。

  寂寥下来的姚家屋场近些年却建了不少楼房,虽说这些水泥盒子似的楼房毫无文化气质可言,但在外打工的姚家人,哪怕每年只回来与老人和孩子团聚几天,依然努力挣钱盖房。常年漂泊在外,家里有一个稳稳的房子在,就等于生了一个落脚的根,心也就踏实了。而村子里那些老砖瓦房,房屋内那些精美的雕刻,如今被拆得残破不堪。这些破败的房子夹在光鲜的水泥楼中间,如同被人遗弃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电视机成了日常生活用品,科技的进步让看戏变得十分便捷,姚家唱戏还有可能么?他们那些唱戏的漂亮行李已经腐烂了吧?现在有手机,有互联网,除了这些物质的东西,真的一切都与之共同进步了么?人同花鸟虫鱼一样,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物种,但是不是该保持一点冷静的思量?

  天下着小雨,笼在霏霏细雨中的姚家屋场寂无人声。我撑着伞站在村子前,分明在怀想那个已然远逝的竞演小戏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