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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花甲泪【邓跃东】
2014-04-17 08:28:40 [来源:湖南日报] [作者:邓跃东] [责编:黄晓辉] 字体:【

  母亲花甲泪

  

  □邓跃东

  我一直记着这个事,母亲今年的生日,这么的上心,其实是有担心。弟弟也是这样,刚一立春,就从中山来电话商量,母亲春上六十整该咋过,是不是回邵阳老家办个寿宴,乡里乡亲都在乎过大寿哩。我说随她的愿吧。母亲这两年随弟弟住中山,她自己说不办宴席了,回去没人照顾孩子,暑假里回家看看就行。

  我就轻松了,到乡下办宴席太费力。转念一想,不对啊,母亲早过了六十,应是七十了。我们乡里很少给妇道人家过生日,只给男人家满足情面,母亲的岁数,我就不曾上心过。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已苍老多时,她的六十应是遥远的事了……

  母亲是正月里出生的,娘家唤作晚妹,因与村里一人同名,祖父为她更名叫春梅。人常说,名字隐含着一个人的性格和命运,母亲就成了一枝傲雪争春的梅。那时候,父亲在外砌墙烧瓦挣点钱,革职回家的祖父在劳动中被落木压断一条腿,祖母多病身体羸弱,里里外外都落到了母亲的肩上。不久,又有了我,有了妹妹,有了弟弟,母亲身上飘着不尽的雪花,头发就被染白了。我天天看着母亲,也无法察觉她的沧桑容貌,直到十八岁的一天,我穿上军装去西北的部队了,母亲到车站送我,好多母亲和儿子告别时都哭了,我们母子俩没有流泪,生活的风吹雨打,让我和母亲一样坚强,但此刻我发现母亲老了,跟那些年岁相仿的母亲相比,她的颜容让我阵阵惊栗。

  我带着这种惊栗来到了部队,首长问想不想家,我们说不想,首长说不想家是假的。新兵连学唱《说句心里话》,当唱到“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时,底下一片哭泣,我也泪流满面,这首歌好像专为我写的。在遥远的边关,我思念着母亲,夜里站岗,不停地望月,月光下的稻田里,有我母亲摸黑劳作的身影,母亲眷恋着月光,月亮就陪伴她慢慢变老。

  我离家后,弟妹相继考到外面的学校,母亲和父亲压力如山。我清楚他们的心性,累死也要把孩子们供出来,尤其是母亲,她的心大,霸得蛮的,没有别的挣钱门路,就养一头母猪,产仔不卖,十几头自己喂着,成天在地里和猪圈打转转。这一窝还没出栏,母猪又产仔了,也是不卖。乡里常说,猪仔也是崽。母亲对待它们胜过孩子,因为孩子的希望全靠它们啊。入伍第三年秋,一位长辈去世,全家人到得齐,照了合影,给我寄来一张。我看到母亲,瘦骨嶙峋,两眼深陷,目光切切,她是在看我啊,我疼痛不已。后来,城里的女朋友看到这张照片,问我母亲是哪个,我不敢实说,把一位婶娘指给了她看。不久我就知道了,母亲劳累过度,病昏几天,间隔醒来就看我的照片。父亲要去给我拍电报,母亲阻止了他,硬挺过去了。

  我深知,要回家看看母亲了,可是我功名如尘,没有勇气回家。直到入伍第六年,我提为军官,领了工资,才回到家里。我在田埂上碰上背着竹篮打猪草的母亲,又瘦又小。她看到我,以为是哪个战友来了,因为有战友来过。母亲就问我家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叫了两声“姆妈”,她才反应过来,声未出,泪先流。后来每次都是这样,我离开时她不哭,一回来就泪流不止。

  我看到,母亲白发斑斑,身体孱弱,我说接她到部队那边去生活一段时间,她说走不开,家里的猪牛没人管,弟妹的学费都在它们身上。我也没办法,每月把工资拿出一半寄给弟妹。父亲五十多岁了,还要去广东打工,正好那次我回家,阻止了他。我说,欠债我们来还,你们少做一点。我替家里还了一些借款,母亲不高兴,说父母的账不要儿辈来管。我走后,他们没黑没白地忙,自家的田地本来就多,还把那些去了广东的人家不耕种的地都揽上了。村里人笑他们是地主。

  母亲走不出那片田地,心思却在我们身上。我们兄妹的生日,她亲自写信问候,后来是打电话,祝愿又叮嘱,叫买点吃的,别亏待自己。儿女的生日、母亲的难日,她认为是喜日,正如她的名字,熬过苦寒,梅开春暖。可是,父母的生日,儿女们都搞得很糊涂。几十年了,我们一次生日都未给她过过,不是回不来,就是错过了日期。

  后来,弟妹毕业,在广东落户,剩下父母两个在家里,越发寂寞苍老了,电话里的声音,让人听着不放心。在入伍期满十五年时,我选择转业,离开部队所在的省会城市,回到家乡邵阳,为的就是能常回家看看。

  我转业时,孩子才一岁多,叫来母亲照看。她才帮我妹带了孩子,有经验。带人、洗衣、做饭,夜里孩子闹,她要操心,休息不好。有时空闲,要母亲补个觉,她从无习惯,哪怕干坐着,也不打个盹。我们常指责她不会调理,摧残自己,过去没得吃,现在吃不动,身体虚弱不堪。母亲做事磨叽,记性不好,丢三落四。我们认为不要做的、不该记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她却很来劲,反复折腾,常常被我们兄妹烦着。有时她窘迫得像个小孩,进退两难。后来,弟弟又有孩子了,她得去照看,又得忍受指责。

  看到母亲老得快,我心里就紧,我得记住她的生日了,每年简单庆祝一下,让她高兴高兴。母亲正月里生日,以前未留意过,这两年我才记住。可是,接到弟弟的电话,我就心不安了,母亲怎么才六十呢?我问了乡下的父亲,他说是的。我又问了奶奶,她说你妈比我小三十岁。我不信,翻出了母亲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是备买火车票用的,上面清晰标明:出生年月1954年1月17日。我知道是农历。

  母亲今年才花甲!她一直年轻着啊,简直让我心碎。我当兵离开她时,她才38岁,比我现在还年轻,一个女人的丰华年景,而在我的眼里,她已开始老了。

  心痛开了,泪湿眼眶,血在滴落。我想着,母亲生日那天,该怎么启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