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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回春
邓跃东
□邓跃东
辞旧迎新,挥写春联,“春回大地”是常用的一个横批,道出了百姓人家对幸福生活的淳朴愿望。祖父晚年倾情楹联诗句,横批却常用“大地回春”。我当然要说写得不对。祖父笑着说:一个人挑着担子走在地上才能迎来春天啊!说得很妙,人负担子两足立地为“大”!可是祖父写的大“字”很特别,横下的撇是斜着的直笔,一捺是个顿钩,整个看上去,人好像只有一条腿立地,重担快要把他压倒了。我少不更事,其实祖父早就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命运了。
祖父曾经有过明媚的春天,他读过新学,做过家乡武冈县国民政府的教育督员,解放后在武冈机械学校和洞口的师范、中小学任教。祖父处世任性,对时势表现冷淡,因未及时参加一次集体学习而被组织停职,他跑到县里大闹一场,拍了领导的桌子,再不回学校,组织就处以“自由离职”。祖父是这么一个倔犟性格,回乡当了农民。不久,祖父在村里组织的拆屋劳动中,不幸被突然掉下的一根大梁砸中右大腿,痛得死去活来。庸医误为脱臼,以致骨折病变不合,只好打上钢板,但这条腿不能走路了,只能踮踮地。一家人欲哭无泪,祖父才41岁,英华雄略,就这样折翅坠地了!
性格成就了这种命运。祖父晚年在自己的相框边题写了唐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来述怀,他一直都在通往春天的路上苦苦挣扎,可伴随他的总是漫长的冬天。
那时候,祖父不能下地干活了,大半年躺在床上,只能分到成年劳力一半的粮食。祖父就向村干部提出去代课,但一些群众说他犯了错误,让他上课会误人子弟,其实是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吃满分的粮。后来,村加工厂有几台柴油机,出故障没人修得了,村里让祖父去负责,这是他的强项,给记了满工分,主要是给村里碾米、榨油、压面。
我家成分不好,多次受批斗,每次集会,村里也要附带羞辱祖父,要他带头拉琴唱歌造势。祖父不得不去,经常仰着老脸,扯着嗓子,谋得一家的残喘。漫漫长夜,他只有帮着家里纳鞋底,一针一线,穿插往返。但所需量少,他又织起了毛线,无师自通的。家里条件差,哪有那么多的毛衣织。他就把织好的给拆了,重新再织。非如此不能排遣内心的孤独?多年以后,我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才领会到,他是不想以此来打破孤独,反是以这种方式来保持孤独。
经历一次次的凌辱打压,祖父逐渐变得老成持重,他不相信一直会是这样,就是一条腿,也要把这个家撑住。祖父常常听广播,心中有希望。父亲这年22岁了,祖父亲自到成分同样不好的外公家提亲,母亲很快就嫁了过来。我出生后的第一个新年,即1975年的春节,祖父寻出多年未用的笔墨,买来红纸,写了一幅家中久未出现的对联:春色不随流水去,暖风常伴飞鸿来,横批:大地回春。他后来年年写春联贺岁,就是从这时延续下去的。
第二年十月里,动乱结束。大批冤屈者得到昭雪,祖父却没一点讯息,上面说祖父是自由离职,这种情况不能复职。祖父没去解释,安静地用毛笔蘸着清水写对联,纸板干了再写,写了又干。
转眼,到了1979年的春天,祖父仍然坐在屋檐下,看春燕呢喃,啄泥飞返。这年春上,我们乡上的中学增设了高中部,学校热情地请祖父去代课。祖父毫不思索地说:“除非正式复职,代课一天都不去。”学校派人到县教育局汇报祖父的情况,然而当年的那些冤家还在旧位,难以忍受他的傲气,但考虑需要,就说试教通过才能复职,并点了他们认为很有难度的物理课。祖父夜里认真备了教案,第二天来人观摩了一节课,竟全数通过,县委很快发了复职通知。
祖父复职不到一年,国家鼓励老同志提前退休,多给后秀机会。祖父心里经过挣扎,在1980年下半年毅然退休,后留校代课两年。此时,大地复苏,进取有时,而祖父奇志奇才,焉能甘心?
我看到,祖父时不时地望着我。我是长孙,他希望我成为他的一个春天。可是,稍大一些,我就很难驯服了,经常短刀在身,到处惹是生非。为了磨砺我的顽性,11岁那年,祖父去邻村小学代课,把我带去寄宿,每天放学后要我写大字。他订了一本草纸,我在封面写上“大字本”三字,那个“大”字,我写成祖父平常写的顿钩状,祖父却不让,说学生练字不能潦草,要把一捺写开去。
祖父对家里人说,像我这种冥顽燥热的人,如果能够文以化之,也许还有个人样。他这样说,是看到我特别喜欢读课外书。在祖父的指导下,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投稿,高一发表处女作。但我偏科厉害,高考之路是根本不通的,出去闯闯,要比耗在学校务实。祖父就给在惠州大亚湾做事的两个外甥写信求助,表叔们回信同意我过去。
祖父不放心,亲自送我到惠州。小表叔找到一个朋友,把我安排到一家台资玩具厂后,祖父就只身回去了。我月薪500,每天坐着给火柴盒大小的石膏玩具描色。这种工作,太损耗一个人的朝气了,我觉得自己还能干些有内涵的事情。我就辞了职,决定先回家。
然而,祖父从广东回家就周身不适,口水流不尽,舌头难打弯,疼痛日趋深重。县医院确诊,已是肺癌晚期。没几天,祖父血栓偏瘫,片言难吐,惟双目炯炯。我知道他想知道什么。我大声告诉他:我去当兵!祖父面无表情,左手中指连敲床沿,赞同我的选择!他满意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祖父这样遽然离去,我把洁白的挽联贴到大门柱子上,覆盖住了年初他写下的还未褪红的春联,而春天了无踪影,只有我的泪珠遗落在长长的白纸上。
安葬了祖父,我就去了大西北的部队,特地把祖父留下的那叠文稿放进了包底。我3次参加军校招考,因数理化拉后腿,3次失败了。不尽的孤冷中,我倍加想念祖父,我把祖父留下的诗文一字一句地读了进去,发现他很少感叹身世、渲染悲苦,满纸的锦绣文字,只绘织了一个芬芳的春天。我深深感受到了,祖父这些诗文的磅礴壮阔和明媚温煦。我常常想,祖父当年把“大”字捺笔写成顿钩是不是有意为之,也许只是我的意会。他那样遗憾地走了,我无时不被一种意念和力量所催逼——蘸着汗水,工整地把那一捺写开去!
我忍辱负重,埋头写作。在我服役期满5年即将退伍时,时任兰州军区参谋长、后来的司令员李乾元上将签署命令,破格提升我为军官,担任军中记者。第二年秋天,祖父的另一个孙子、我的堂弟,高中毕业,考进空军工程大学,后留校任教。
祖父啊,这一切,是不是您一生苦苦追寻的春天……
又是新年了,家家户户张贴春联,红红的一片,独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怎么呼唤都没有回音。风雪夜里,情思潮涌,写下这通长帖,谨向大地底下的至亲传报回春之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