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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调【杨华方】
2012-06-12 00:25:31 [来源:湖南日报] [作者:杨华方] [责编:荆彩] 字体:【

  妙调

  杨华方

  

  辰河高腔。(资料照片)

  我有个同龄爹,因为父亲看戏,总爱喊他做伴。不想他跟着父亲看戏看上瘾了,只要有戏班子演出,同龄爹都会去看。

  家乡的戏班子演的是长沙花鼓戏,大多是《小姑贤》、《讨学钱》、《刘海戏金蟾》,调子优美,轻快活泼。同龄爹17岁那年,有个戏班子在十公里远的一个镇上演辰河高腔,同龄爹随父亲看了戏回来说好。第二天,戏班子在一个更远的地方演,同龄爹还要和我父亲去看。同龄爹的父亲不同意了,说,过两天会要下雨,明天要把稻子收回来,不能去看了。同龄爹要去。同龄爹的父亲说,看过了还看什么?同龄爹说,好看。同龄爹的父亲说,好看?好看当得饭吃吗?稻子不收回来,要是下雨烂在田里,你去吃屎?

  同龄爹没话说了,但他还是想去看,可稻谷不能烂在田里啊。同龄爹拿把镰刀插在腰上,把草帽往头上一扣,对我父亲说:“走。”我父亲以为同龄爹要去割禾,不想出了镇子,同龄爹拉着我父亲直往十公里外去看戏。

  过着戏瘾,父亲不时为同龄爹担心,禾没割,明天怎么向家里交待?同龄爹说,看戏,看戏。

  台上演着辰河高腔《望乡台》,手戴镣铐的年轻女子李三娘,被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卒押着。两个鬼卒一个是斜眼睛,一个是歪嘴巴,模样甚是恐怖,一路严催怒斥,将李三娘往阴曹地府中押。李三娘披头散发,一路上哭诉着自己的怨情。来到望乡台,李三娘不由感慨万千,哭唱的腔调更是悲愤凄惨。登上望乡台,李三娘看见了阳间的亲人,又有怨情未了,不愿去地府报到,悲哀声更是高亢惨烈,调门一下高了8度,令人震撼战栗凄惶。两个鬼卒不依,催李三娘上路,于是发生一场悲壮惨烈的搏斗……

  看着看着,都入戏了,着迷了,父亲也忘记了为同龄爹担忧。看完戏回家,已是深夜,大地一片寂静。同龄爹和父亲被辰河高腔激昂的曲调振奋,仿照戏里的高腔,一路上嚎叫不停。已过子时,同龄爹仍没有一点睡意,带父亲跑到他家的田边,对着一丘丘金黄的稻谷,扯开嗓子又一顿嚎叫:“一天不吃人间饭,两天就过阴阳界,三天到达望乡台,望见亲人哭哀哀……”

  月光透过云层,投在金黄的稻田中,沉甸甸的稻谷在夜色里泛着丰满的光泽。前方浓郁的树木掩映着一片房屋,房屋里透出点点稀松的灯光,宛若镶嵌在大地上的点点明珠。

  “望乡台上鬼仓皇,望眼睁睁泪两行。妻儿老小偎柩侧,亲朋济济聚灵堂……”田埂上,同龄爹和我父亲仰起脖子,摇头晃脑地对着空旷的夜空唱着,并手舞之足蹈之,唉叹不断,忘乎所以。他们的唱腔虽不那么标准,但高腔的声调又高又尖,像一把把利剑,飘过漠然的田野,穿透寂静的夜空,向遥远的天际射去。我不知道辰河高腔有多好,以致让年少的同龄爹和父亲在深夜里还神气十足地对着沉甸甸的稻田嚎叫。直到父亲去世后,我在辰溪参加一个笔会,终于看到了令父亲和同龄爹震撼着迷的辰河高腔。

  辰河戏唱腔柔和时,细若游丝,比越剧还要婉转动人,遇上粗犷、激昂的唱段,音域宽广,高亢时如裂金碎玉,响彻云霄,是我看到的中国戏曲中唱腔调门最高的。少年时代,我在湘西读了两年书,曾见沅水上游尽是急流险滩,河流上常有纤夫撑着木排尽情地喊着号子。那纤夫直抒胸臆喊出的号子,与辰河高腔极为相似,高亢激昂之时,也是裂金碎玉,响彻云霄。辰河高腔还可以在河堤上搭台演唱,唱得兴起时,化装成青面獠牙的“鬼魅”从台上走到台下,持着真刀真叉,冲入附近阴森的荒郊野坟,捉拿“三魂七魄”。如果演到戏中的《抬灵棺》,所有的乡亲都要参加迎接,而且,经过的人家都要出来烧香跪拜。这种古老原始的表演,超出了舞台的限制,是世界上最早的意识流艺术。当年周恩来总理看了辰河高腔后,说,真不愧为中国的“妙调”。据说后来欧洲人也迷上了中国的“妙调”,巴黎、巴塞罗那纷纷邀请辰河戏班子去演出,联合国将中国这迷人的“妙调”称之为神奇的东方艺术瑰宝。

  父亲说,那天月华如水,田野里金黄的稻子一望无垠。父亲和同龄爹看完戏大受感染,在月光下对着稻田激昂地唱着,嚎叫着,轻风中弥漫着沁人肺腑的稻谷清香。青蛙也在禾秆下鼓着腮帮子“咕哇哇、咕哇哇”地叫起来,蟋蟀在田埂上也“叽叽叽,叽叽叽”地唱个不停。如果说蛙鸣是中音,那蟋蟀唱的便是一种和声了。这月光下的混声合唱,让人很是亢奋。忽的,同龄爹从腰上抽出镰刀,在月光下嚎叫着扑进了金黄的稻田中。“沙沙沙、沙沙沙……”月光下的田野阡陌分明,一蔸蔸沉甸甸的稻穗随风飘摆,在混声合唱中被同龄爹割倒码在身后。父亲没有镰刀,只能陪着同龄爹嚎叫。同龄爹的身影在稻田里轻盈快捷,就像一条鱼置身于金色的海洋,游过来,游过去,手上的镰刀如一弯银色犁铧,犁得金波荡漾,片刻,一丘金黄的稻田被从中犁成两块……

  到天亮时,同龄爹的父亲找同龄爹扮禾,找遍了镇上镇下,还是不见人影,找到我家,见我爹也不在,同龄爹的父亲骂道:“看戏去了,肯定是看戏去了。这戏当得饭吃?要是谷烂在田里,我硬要让他吃两碗屎。”

  同龄爹的父亲只好气呼呼地带着同龄爹的弟弟去扮禾,当他来到垅里,站在稻田边,不由呆住了:那丘三亩多的稻子全割完了,同龄爹和我父亲四仰八叉地正躺在田埂上打着鼾哩。同龄爹的父亲听着那“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似乎与往常听到的有些不同。怎么不同呢?他说不出。我想,那鼾声中也许含有“妙调”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