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敌营五年

　　——追记唐生明将军

　　周恩来总理夫妇、陈赓大将(2排左2)接见原国民党有关人员。3排右3为杜 明，3排右6为唐生明。

　　长沙市乐新巷唐生明公馆。建于上世纪30年代，2005年拆除。

　　青年唐生明

　　唐生明夫人徐来

　　东安县芦洪市赵家井村“树德山庄”为唐家故宅，2006年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本版照片均为资料照片)

 　　看了好几部抗战时期的谍战剧，如《旗袍》、《五号特工组》、《海狼行动》、《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突然想起主角怎么缺了他——唐生明将军的原型。虽然，唐生明将军打入汪伪政权时是重庆方面派去的，可这些作品哪部不涉及“重庆派遣”的元素呢?

　　记得上世纪80年代，记者与唐将军有过几次见面，有时是在他北京前门东大街的寓所里，有时是在长沙的宾馆里。记者当时的任务是为他写一篇军事生涯方面的传记。对于记者的提问，他笑笑说，除了当团长时驻衡阳与桂军那一仗打得很苦外，其余要么当警备司令，要么搞情报工作，实在没有“过五关斩六将”般的荣耀，倒是情报工作还真“有说的”，这其中又以打入汪伪政权中的5年“最为成功”。

　　1.离湘去沪为“住家”?

　　1941年初，卸任常(德)桃(源)警备司令的唐生明接到军统局长戴笠有“要事面商”的电报后，便辗转回到陪都重庆。但他没想到，蒋介石、戴笠交给他一个“特殊任务”——以去上海“住家”为名，打入汪伪政权，“专门负责搜集重要情报”。蒋、戴选择唐生明从事这一“特殊任务”，是有充足理由的：因为唐生明与汪精卫、周佛海等人曾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而且唐生明吃喝玩乐惯了，过不惯后方的苦日子，到舒适的上海、南京去住家，在一般眼里也就合乎情理了。但唐的大哥唐生智知道此事后极力反对。唐生智抱着病体率兵守南京之举国人共知，是坚决抗日的将领。他觉得，如果自己的弟弟去投敌，加之唐氏兄弟过去与汪的密切关系，不懂内情的人还以为是他另有想法。两兄弟为此几乎吵了起来。唐生明一向尊重大哥意见，这次却忠实地执行了蒋介石的命令。

　　唐生明带着夫人徐来(上个世纪30年代与胡蝶齐名的影星)等乘飞机离开重庆来到桂林。在机场遇到几个熟人，他谎说从这里回湖南，因为桂林到东安也就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然而，他一飞机坐到了香港，再飞往上海。

　　为了假戏真做，重庆方面策划了“唐生智启事”：

　　“四弟生明，平日生活行为常多失检，虽告诫谆谆，而听之藐藐。不意近日突然离湘，潜赴南京，昨据敌人广播，已任伪组织军事委员会委员，殊深痛恨。除呈请政府免官严缉外，特此登报声明，从此脱离兄弟关系。此启。”

　　重庆方面也发出对唐生明的“通缉令”，连续在重庆中央广播电台播出。

　　2. 一关两关三四关……

　　唐生明一到上海时，就遇到了第一个对手——汪伪特工总部负责人李士群。在朋友的接风宴上，李士群也来了。唐生明善于交际的性格帮助了他，使他和李士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第二天，李士群为唐生明“接风”。宴会上推杯换盏之际，李大吹特吹自己搜捕国民党和共产党地下人员的手段，给唐生明施加心理压力，想让他说出真话。唐生明表示自己对政治已经不感兴趣，到上海只是来住家的。李士群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整天抽出时间陪唐生明吃喝玩乐，想尽办法来套唐生明的话，还想让唐生明酒后吐真言。唐生明将计就计，假装醉酒，语无伦次，尽说假话，李士群计划再次落空。

　　李士群仍不放弃。唐生明后来回忆说：“有一天，只有我和他两人在一起时，他突然对我说，他对我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好朋友，在工作上多帮助他。我立刻看出他还是在耍手腕，肯定他不可能了解我的情况，便装出听不懂他这句话意思，不正面答复他，满不在乎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去。”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汪精卫便亲自出马了。他让李士群转告唐生明，叫唐到南京去见他。唐生明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还是以“只是住家，不想再介入政治”为由，说是见汪精卫不大方便。李士群好说歹说，劝了两天，唐生明才答应去见见“老朋友”。9月底，李士群夫妇陪同唐生明夫妇来到南京。

　　第二天，汪精卫下帖请唐生明夫妇吃饭。汪精卫一见到唐生明，就兴奋地讲：“你来了，很好!希望你们这些黄埔的同学多来一点，将来我们可以建立自己的军队。”汪精卫也和蒋介石一样，端起了老师的架子——他曾做过黄埔军校党代表。他见李士群不了解唐生明和他的关系，就当着李士群的面，回顾了他与唐生智、唐生明的亲密友谊。李士群见汪精卫一口一个“季澧(唐生明字)”，一口一个“孟潇(唐生智字)”，对唐生明愈发殷勤。

　　叙完“亲密友谊”之后，汪精卫便开始向唐生明兜售他那套“反共建国”理论。唐生明听了，既不好赞成，也不能反对，只好笑笑。汪见唐生明对自己的话没有产生共鸣，又微笑着要唐生明担任伪职——“军事委员会委员”。唐生明坚持“住家”的想法。汪精卫便没有继续谈下去，叫他在上海好好休息，以后再作商议。他打电话给周佛海，叫周在上海为唐生明准备房子，送一辆新式轿车。

　　酒宴上，汪精卫微醉，带着几分笑意来到唐生明面前说：“我得到消息，你和戴笠关系好得很，你是来杀我的吧?”

　　唐生明一听这话，有些紧张，慌不择言：“杀鸡焉用牛刀!我不是个不怕死的人，我把全家都带过来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急得坐在他旁边的伪陆军部长叶蓬用力拉他的衣袖。叶蓬与唐的关系非同一般，叶的老婆是唐母的干女儿。唐生明知道自己失言了，把汪精卫比作鸡，实在太瞧不起他了。

　　在此紧要关头，“新朋友”李士群站出来帮唐打圆场，说是他对唐一切情况很了解，既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也决不会干那种事。

　　事已至此，唐生明干脆承认自己与戴笠的关系，但否认为戴工作。他说：“像我这种人，什么都不想干，哪会去做什么特务?”汪精卫这才恢复正常，笑着说：“我们关系非同一般，我信得过你，你绝不会暗算我，是不是这样?”唐生明连忙说：“那还用说!”

　　一场突起的风波，就这在笑声和干杯声中过去了。

　　次日，汪精卫老婆陈璧君还不放心，又派人把唐生明夫妇接到家中，仔细盘问，想找出一些破绽。好在唐生明夫妇早有准备，答得滴水不漏。唐氏夫妇觉得陈璧君不好对付，以后就对她时刻保持着警惕，敬而远之。

　　10月1日，汪伪统治区报纸在头版前条上发表了《唐生明将军来南京参加和平运动，即将被任命为军事委员要职》的新闻。

　　3.李士群之死的真相

　　李士群是汪伪76号特工总部的头子，杀人如麻，日本人最忠实的走狗，但最终死入日本人之手。其实，李士群之死的幕后推手是唐生明。到了1943年夏天，重庆方面觉得李士群不可救药，决定将其剪除。唐生明考虑了很久，建议除李可以有上中下三策。“下策”是让军统动手，派特务暗杀。但这个方案难度很大，李深居简出、保镖众多，不易得手，还可能遭到汪伪特务报复。“中策”是利用汉奸之间的内讧来除掉他，这样可以避免汪伪特务的报复，而且可以挑起汉奸之间的仇杀。“上策”是利用日寇与他的矛盾去杀他。这样后遗症最少，李士群的人不敢把日本人怎么样，也不会怀疑到重庆方面和已经“归顺”重庆的大汉奸头上，还可以杀鸡儆猴，让那些死心塌地跟着日本鬼子干的人看到走狗的下场，不得不为自己的后路着想。

　　这时，已倒向重庆方面的周佛海也接到了戴笠“除李”的指令。周佛海把这个指令向唐生明和盘托出，并请求唐给予帮助。两个人决定采用“上策”——利用上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长冈村中佐去干。

　　周佛海的副手汪伪税警总团副总团长熊剑东与冈村关系很好。冈村一直对李士群不满。熊剑东就火上浇油，对冈村说李对日本宪兵队很不满，总想与宪兵队争权抢功;还说李根本瞧不起他，认为他只是一介武夫。冈村听后，便咬牙切齿地发誓要除掉李。熊剑东又故意劝他不能这么做，因李负责汪伪特工组织多年，日军总部很信任他，要冈村暂时忍耐。熊这样说，冈村更是走火入魔，便不顾一切要干掉李。

　　熊剑东这时才建议毒死李士群，可是冈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毒药。正好这个时候，周佛海派到去见戴笠的特使彭寿回来了，带回了合适的烈性毒药。冈村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迫不及待地决定在自己家里请李士群吃饭，时间定在9月7日。他量李士群不敢不来。李士群本来对冈村防范甚严，接到请帖后，知道宴无好宴，但还是带着翻译夏仲明硬着头皮赴宴。为了避免混淆，那天冈村下令做西餐。这天周佛海和熊剑东的老婆换上了厨娘的服装，躲在冈村的厨房里，专门给李士群的菜里和酒里下毒。菜预备分好，每次给李士群吃的东西，都由她们亲手拌上毒药，交给日本下女送给李。毒药是无色无味的粉末，吃进去一点点，就无法挽救，但属慢性。李士群见只有他一个客人，为防食中下毒，就借口正在泻肚子，不能吃东西。冈村见他什么都不吃，很着急，就亲自到厨房给李端牛排，并将最后一点毒药全下到里头。冈村很殷勤劝李“给个面子，多少吃一点”。李士群实在拒绝不了，就勉强夹了一点青菜吃了下去。

　　李士群稍坐一会，便起身告辞。冈村却不让他走，故意拿出几件棘手的问题与他讨论，弄得李士群很晚才回去。李回去后立即洗胃灌肠，但是没有什么不适。第二天正巧唐夫人徐来也去苏州，在车厢里遇到回苏州的李士群，李还是有说有笑的。回到苏州的当晚，李药性发作，抢救无效，9日上午死去。

　　4.无意中逮了条“大鱼”

　　到上海后，唐生明经常与日本海军省一个叫古川的嘱吒(帮办)来往，因为古川曾经做过唐生智的日语翻译。

　　1944年下半年的一天，古川邀请唐生明到他的法租界霞飞路家里吃饭。吃饭中，古川喝了许多酒，带着几分醉意，夸口便说：“你别以为现在我们在太平洋上，打不过美国人。我告诉你，战局很快就会好转。”唐生明立刻明白，古川那里有重要价值的情报。为了让他说出来，他故意用怀疑的口吻说：“恐怕不容易吧?你有几分把握?”接着连连劝酒，古川连饮几杯后，稀里糊涂地透露了他在日本海军省某重要负责人那边听来的消息：日本海军正把所有能作战的舰艇秘密集结在琉球群岛附近，准备乘美国不备，对美国舰队突然袭击，再制造一次“珍珠港”事件。

　　唐生明回家后立即密电重庆，重庆方面迅速通知美国海军。美国海军这个时候正忙着找日本海军主力决战呢，对于大批日本军舰人间蒸发感到奇怪，可是久久得不到可靠消息。接到这份情报后，美国海军极为重视，查明属实后便将计就计，搞了一个“日本版的珍珠港”，对尚未集结完毕的日本舰队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击沉击伤100多艘军舰，从此日本海军的主力损失殆尽。

　　获取这一重要情报，让戴笠在美国人面前露脸，也让中美合作所的副主任梅乐斯“由准(将)晋少(将)”。

　　5.策反大小汉奸一大串

　　周佛海是汪伪政权的第三号人物，官职汪伪行政院副院长，兼任财政部长、税警总团总团长。唐生明到上海后，与周从甚密，发现周佛海时常很苦恼，因为他的母亲、继母、岳父、妹妹都在湖南老家，周想派人把他们接过来，又怕重庆方面有所行动。唐生明见此情况，便秘密发报给戴笠，建议拉周的最好办法就是从他的家人入手。戴笠随即派人在湘潭和沅陵等处找到周佛海的母亲和岳父，把他们软禁在贵州息烽。

　　1941年夏，周佛海接到了湖南亲友来信，得知家人被捕，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感到很难过。消息传出后，很多新闻媒体的记者前来采访，周佛海明知是戴笠干的，故意说：“我不相信这是重庆当局直接干的，一定是地方无知者所为，相信他们不久便可脱险。”这反映出他内心的矛盾，他对重庆政府还抱有很大的希望。

　　唐生明时常跑去安慰他，周佛海对他毫不隐瞒，说自己非常担心老母。唐生明立即建议重庆方面趁热打铁，软硬兼施，逼周反正。戴笠心领神会，立即叫周的岳父出面写信，在信中转述他母亲的话，要做“忠臣”，不能给周家的祖先和子孙丢脸。1942年以后，戴笠便与周佛海称兄道弟地通起信来，唐生明时常根据周佛海的情况给戴笠一些建议。时机成熟之后，唐生明大胆地建议戴笠派人在周佛海身边工作，戴笠就派了军统特务彭寿充当信使。

　　1944年冬天，周母在息烽患病，戴笠连忙派人送到贵阳中央医院去医治。周母去世后，戴笠又为她当孝子，披麻戴孝，代替周守灵哭灵。戴笠把这些照片寄给了周，周十分感动，从此死心塌地地效忠重庆政府。

　　唐生明拉拢的大小汉奸不止周佛海一人。他还拉拢了汪伪陆军部长、湖北省长叶蓬，汪伪海军部长、第一陆军总司令及苏浙皖绥靖军总司令任援道等人，协助戴笠拉拢了汪伪二号人物陈公博。经其手策反的小汉奸更是不计其数。

　　6.解放战争中续写传奇

　　人称唐生明“纵横捭阖的社交家”，确实，唐生明的人缘关系太好了。

　　在国民党政权内部，唐生明与各个系统、派系保持良好的关系。在社会上，就是与杜月笙这样的“海上闻人”，也是实话实说的朋友。

　　在共产党方面，他与毛泽东也是师生关系。毛泽东做一师附小主事时，他这个出身名门望族的“特殊学生”平常就和主事睡一张床。如此，也就演绎出一段笑料:学生患“小儿症”，害得老师第二天洗被子。

　　他是周恩来的学生，在任常桃警备司令时，安全地保护去重庆的周恩来通过他的防区。在黄埔期间，一期“老大哥”陈赓是他的连长，关系好不亲密。同期的林彪，一般人难以接近，唐生明却与他关系融洽，用唐的话说是——“林彪不喜欢请人吃饭，可得请我”。尽管唐生明身在国民党阵营，却在共产党这边有许多朋友。于是，也就有了“送枪”之事。那是1927年秋，毛泽东准备在湘赣边界发动秋收起义，但缺乏武器。毛泽东派陈赓、陶铸等，以黄埔同学的关系，向身为武汉国民政府警卫二团团长的唐生明求援。唐生明亲率一个连，由武汉坐火车南下到达浏阳县文家市，送给起义部队“汉阳造”300多支，子弹5万发。在上海期间，他认识了中共上海市地下党负责人潘汉年，逐渐向共产党靠拢。

　　日本投降后，他见蒋介石一意孤行，有大打内战的趋势，在暗中极力鼓动“共同倒蒋”。1948年10月，唐生智到南京，兄弟二人经过商议，在上海做策反工作。中共中央在解放军渡江南下前夕曾指示：“在江南要争取唐生智、唐生明等参加起义。”1949年，他回到了长沙。面对记者的追问，一身米黄色西装的他说是回湘做生意，其实他是来做陈明仁思想工作的，促成陈的起义。在关键时刻，他通过关系把陈一兵团没有公开表露参加起义的参谋长撤了，以起义态度明朗的黄克虎为副参谋长。6日晚8时，以他和唐星、刘公武等为代表的湖南代表团到浏阳河边东屯渡西岸，迎接以金明为首席代表的第四野战军和谈代表团。他作为湖南方面和平谈判团五名成员之一，与金明在谈判协议上签字，被金明称为“痛快的人”。湖南和平解放后，他出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一兵团副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