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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陶渊明对坐
□周碧华
历代学者将陶渊明尊为“隐逸之宗”,我却认为他是史上最牛的忽悠大师。一片桃花林,一处秦人古洞,便忙煞天下人。王维、苏东坡等骑着瘦马,千里迢迢来到如今的常德地界,脑海里全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我仿佛看到他们面对沅水边这一处江南随处可见的山水,会心地一笑,然后摇头晃脑留下点诗文,又让更后来的人们充满无限向往。
古代文人骚客们比当代人高明的是,他们顺着陶渊明的笔墨走向,不停地丰富“世外桃源”的内涵。而当代人喋喋不休的是争论“真正的桃花源在哪里”,常德人振振有词是因为原文中有“武陵”二字,其实武陵曾经涵盖今天的贵州湖南交界的大片区域,在这片区域里,要寻一条小溪、一处“初极狭”的石洞,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果我们仍在为桃花源的归属争论的话,九泉之下的古人陶渊明一定会哂笑。要了解他的创作意图,我们必须回到公元421年,于某个黄昏,炊烟袅袅之时,一壶浊酒,几碟小吃,与陶潜对坐。
此时的陶渊明,容颜比家乡的青山苍老,略显枯黄的脸色透露了他的生活处境。从公元405年彭泽县令任上辞官回家,已经16个年头,起初还有文人骚客往来酬和,渐渐地已门前冷落鞍马稀了,此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他,已陷入怅然之地,他只能活在一次次的回忆中,梳理自己的人生轨迹。东晋兴宁三年出生的陶潜,尽管家道已经中落,但毕竟曾祖陶侃是东晋的开国元勋,做过大司马,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城太守,也算是浔阳的名门望族子弟,8岁丧父12岁丧母之后,他跟着外祖父孟嘉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少年陶渊明专心求学,“猛志存四海,骞翮思远翥”,从小就有大济苍生的豪迈志向。
然而不幸的是,陶渊明生活在一个腐朽黑暗的时代,他的一生经历了3个朝代、10个皇帝,从他29岁到41岁这13年的从政生涯中,他曾5次出仕,5次辞官。一次次辞官,说明他对现状不满;一次次出仕,又说明他胸怀抱负。可惜的是,祭酒、僚佐、参军、县令,全是些无法“济苍生”的职位,他终于失望了,当郡太守派出的一名督邮都需他这个县令毕恭毕敬迎接时,压抑了13年的怒气化作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气,挂印而去,从此归隐田园。
于是我这样思忖,假如陶渊明的仕途很顺利,身居要职,他还会辞官归隐么?如果不归隐,还会有《桃花源记》这样的千古名篇诞生么?然而这种假设在陶潜身上是无法成立的,因为他从小立志,至死都并未完全泯灭那份“猛志”,所以当残酷的现实与理想发生激烈冲突时,他只能虚拟这样一个美好愿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显然,这是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自食其力的仙境,也是陶潜一生追求的政治目标。
这幅愿景是多么灿烂!就如同青山绿水中恣意绽放的桃花一样。可是,桃花的花期很短,每年3月怒放时还有可能遭遇倒春寒,一夜雨打风吹,遍地落红,其景象是十分的凄切悲凉。南方的花卉很多,陶渊明恰恰选择了桃花,是否是一种暗示?理想社会只是一处乌托邦,它像桃花一样艳丽诱人,又像桃花一样易凋。今年谢了,明年再开,一次次失望里孕育着一次次希望,也许,这正是世外桃源让人不断追寻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