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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云山
李元洛
烟云云山
武冈王城外貌
多年前的一个高秋之日,我远去魏源故里隆回县,诗人而兼友人的匡国泰陪我登县境的望云山。身临绝顶,国泰遥指远处一簇云烟缭绕的山峰,告诉我那就是相邻的武冈市的名胜云山,并且说有半副联语,至今无人能对而合成全璧,那是作者与身世均已如谜的一道古上联:“望云山上望云山,云山在望。”连邂逅都谈不上,只能说是远距离地惊鸿一瞥,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然而,我却从此记住了云山的云鬟雾鬓,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一亲芳泽。
山不转水转。十余年之后,又是一个好风好日的秋天,我终于有缘从长沙远去武冈,去武冈的云山,一践多年失望而差不多要过期作废的约会。
武冈,是湖南的一座历史名城,湘西南的一方重镇。人文荟萃之都,山水清幽之地。西汉文、景年间即已置县,属长沙郡,建城已有二千余年,相传屈原流放沅湘时就曾经一履斯土,而南朝宋人盛弘之的《荆州记》和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都确实将武冈写进他们的著作——从如上我所描述的简无再简的简介,如果喜爱游历的人平生从未作武冈之游,那也该称得上虚度此生了。此次武冈之行,年深月久的古城门,阅人无数的古石塔,俯读流水的古石桥,满面沧桑的古民居,岁月深深的古水井,年轮匝密的古银杏……都一齐来惊喜我的眼睛,让我念天地之悠悠而怆然怀古。不过,对于它们我只能暂且按下不表,候之他日罢,按先后顺序,我先要写的是十余年前遥望而今相看两不厌的云山。
云山矗立于武冈市城南七公里处,海拔近一千四百米。我在市内的宾馆刚刚临窗而望,它便急急忙忙推开窗户送来满山的云雾与青巷;我们一行人的车队刚刚到达山脚,它就早已从峰顶抛下一条玉带般回环的公路,引领我们上山。汽车在山中左旋右转,车窗上始终是一幅幅壑的幽深,树的浓绿,云的缥缈,逼逼仄仄,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在此车中,及至弃车而登紫霄峰极顶,站在建于悬崖绝壁之上的曲形山亭游目四顾,才知必登高而终能望远的真谛。起伏的五陵匍匐在下,广阔的平畴绿野在四周摊开,资江水缩小为一根起舞的飘带,武冈城袖珍为一座行军的营盘,而远处的不知名的山峦,似乎都在侧耳倾听云山的号令。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以前想对云山“一亲芳泽”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云山并不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而是一位威镇四方的将领,它拔地而立,叱咤风云,有的是“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的英雄气概,哪里容得下白面书生的想入非非。
多云的云山,是湘西南的佛教中心,又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之“六九福地”,历来香火鼎盛,山中云烟袅袅,寺中香烟也袅袅。在众多庙宇中,位于“莲花座”而始建于三国时期的胜力寺历史最为悠久,曾与南岳齐名。殿宇宏伟,显示的是菩萨的大肚能容,檐角高翘,挑起的是不知多少朝代的日月。我们听暮鼓而借宿于寺后的山庄,闻晨钟而起步于寺前的山道。山道弯弯的初始,是长约七华里的“秦人古道”,道起步云亭,蜿蜒至云山堂,道上是规则不一但却一律极具沧桑感与历史感的青石板。我们穿行其上,响起的仿佛是上古的回声,真令人不禁发思古之幽情,兴人生几何之感慨。
在云山的众多美景中,我要特为拈出的,是它的“原始次生林”和“人工杉木混交林”联手打造的云山碧海。云山的森林覆盖率将近百分之九十,而原始次生阔叶林就高达两百多公顷,许多珍奇树木如“云山伯乐”、“榉树王”等,像约齐了似的聚会于此,济济一山,上山满山绿,下山绿满山,举目所见,除七十二峰云烟缭绕,无非是嫩绿浅绿深绿浓绿甚至绿得要发黑的墨绿,它们真正是统一了思想,决心要在这里绿得一统天下,不容许任何另类颜色,只有春天的彩色缤纷的花展才特许举行,另当别论。在城市里,触目所见和一呼一吸都是红尘红尘红尘,多的是俗念与凡心,众生也许有宽大的居室,但警卫森严的防盗门与防盗窗,却让他们像茧中的蛹无法突围而出。而在云山这座国家森林公园中,纯洁的空气可以洗肺,纯净的溪水可以洗心,纯美的鸟声可以洗耳。
现在我早已回到千里之外的长沙。市声喧喧,红尘滚滚,每当我回想云山那超凡脱俗的伟岸,想再遁入那令人心肺如洗的碧绿与清凉,也只能云山在望而望断云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