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姑奶奶，挑水种菜，洗衣喂猪，粗茶淡饭。80多岁了，镇上买点日常用品，亲朋戚友家串串门，四五里地，从不坐车，走路一阵风。

　　都说，老姑奶奶撑着，是因为要照顾自己儿子。儿子50多岁，智力有些残疾。喝了酒后的脏衣服，吃饭不小心砸碎的碗，不知扔在什么地方的臭袜子——老姑奶奶眼睛总每天跟着自己的老儿子，收收捡捡，洗洗涮涮，忙个不停。

　　都说，一旦老儿子出了问题，老姑奶奶就没了支撑，就垮了。

　　——走路，串门，做饭，洗涮……这些几十年重复的动作，都会嘎然而止。

　　乡下大多数的老乡都住上了漂亮的楼房，姑奶奶仍然每天进出在几间破烂的老瓦房，昏暗，烟雾缭绕，地面总坑坑洼洼;大多数的老乡都用上了液化气，老姑奶奶仍然用着一根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吹火筒，在似乎总也不能痛快燃烧的柴火上使劲吹着，眼睛里转动呛出的泪，一天到晚水汪汪;当皮鞋、皮衣、有线电视、互联网等等所谓现代奢侈品在农村也蔓延开来的时候，姑奶奶依然一双自己缝制的布鞋、自己缝制的衣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收音机都不需要。

　　下雨了，撑一把伞，太阳大了，戴顶斗笠——如此而已。

　　都说，姑奶奶，活得真的很粗糙。

　　粗糙的生活，老姑奶奶却有一颗热烈的心。姑奶奶老了，下面侄儿辈、孙子辈、曾孙辈，一大屋子，几十号人，谁都没有她的好记忆。哪个晚辈生日、哪个亲戚添丁、哪个乡亲遭遇变故，姑奶奶总会第一个赶到，或拎着几个鸡蛋，或提着一壶米酒，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坐在一旁，看别人高兴，或者悲伤。

　　——姑奶奶自己的悲喜，全写在眼睛里。

　　生活的热烈，就写在眼睛里。粗糙的人，永远看不出来。

　　姑奶奶的眼睛，总是明亮。

　　明亮的后面，那些暗淡，那些伤愁，那些寄托，那些轻和重，那些得与失，粗糙的人，永远看不出来。

　　吃的粗糙，用的粗糙，牙齿掉光了，皱纹越来越深，老姑奶奶面容却日益精致，圆满，充满慈祥。

　　所谓慈祥，就是和这个世界若即若离，根却扎得很深;所谓慈祥，就是和这个世界互不亏欠，心却装满关怀。

　　慈祥写在脸上，就是恬淡，就是毫无隐匿却让人无迹可循，就是把人生旅途中所有的收获慢慢舍弃，最终复原起点，就是面对近在咫尺的世界，不再伸手。

　　慈祥，就是静止，就是宁静，就是简单，就是挂在枝头的黄叶，不再攫取树干的一点营养。不冷漠，不虚华，温暖，从容。

　　和地位无关，和财富无关，和经历无关，和人们的眼光无关。慈祥是岁月打磨的，岁月越粗糙，生命越粗糙，高贵却愈益彰显。

　　粗糙的生命，粗糙的岁月，同时打磨心灵，让心变细，变软，变柔，变润。最后，心就亮了。

　　心亮了，眼亮了，气质便如日而生。

　　打开粗糙，里面深深写着的，是坚强，执着，高贵，尊严。打开虚华，你却常常发现很多粗糙，狂妄，鄙陋，冷酷。

　　粗糙地活着，却长久。老姑奶奶就这样活着，走着，看着。

　　生命粗糙，却真实。

　　生命粗糙，生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