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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面
2016-12-16 09:41:34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杨思] 字体:【

——怀念刘一平


何立伟

12月8日快中午的时候,我正在书房里校对文稿,太太回来了,一会儿,她探进头来,说:刘一平走了。我听了当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才忽然很大声音问:你讲什么?你刚才讲什么?我太太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又补充道,朋友圈里都在刷屏,说刘一平今天早上走了。我不信,我的没有反应是因为根本不相信。我连忙拿起桌上的手机,开了机,就见刘舰平给我留了信,说刘一平今早病故,韩少功正赶去安慰家属,听到彭克炯哭,特别难受。我这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于是沉默不语。我下午参加一个活动,坐在那里,也一直沉默。我心里很沉重,发了一条微信,说又一位好友走了,痛悼!痛悼!

刘舰平转发来韩少功发给他的短信,少功说一平是死于心梗,送去医院抢救就没了,又叹道他要是早动手术,可能不至如此。这一天,都是关于刘一平的信息,朋友圈里好多的人在痛悼他,说他是好人,走得太突然了,无法接受云云。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是浮出刘一平一张剃着平头的脸,和那脸上丰富的表情。我心里有一种痛。

想起去年我们一起去耒阳看竹海,我们坐在石凳上聊天。我递烟给他,他摆手,说戒掉了。我说怎么戒了烟呢?他说,遵医嘱,也遵太太嘱。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说:“我心血管不太好,不能抽了。我现在酒都不呷了。”我瞪大了眼睛,说你是著名的刘一瓶,一餐酒至少要呷一瓶的呵!他拍着膝盖笑了笑,呷不得了呷不得了!我当时说,让你把酒都戒掉,那要好大的决心跟毅力呢?他仍是笑笑,说没办法,没办法,遵医嘱,也遵太太嘱。但他面色红润,精力旺盛,看上去跟从前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在一家茶楼里写字画画,我画了几幅觉到累,坐到一旁抽烟,他那里还在不停地挥毫,一排人在等着讨他的墨宝。他写完一幅,喊:“何立伟!伟哥!过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我丢掉烟头走拢去:“嗯,不错不错,不拘成法!”他得意地笑着,说,就是,就是,要不拘成法,写得跟书法家一样有什么意思!我们要玩就要玩个性,要写别人写不出来的字!我说当然,我们不跟别人比技术,我们比的是个性!他遇到了知己似的,像孩子一般笑起来。他那笑是透明的,也是豪爽的。后来吃饭,东道主拿来了酒,我坐在刘一平旁边,看着他,说,勾引你呵。他很平静的样子,说,我不受勾引。他真的拒绝呷酒。东道主力劝,他仍是拒绝。我说我佩服你,不容易。他说,我说了不呷,那就是不呷。我从来不搞口是心非的。我说那倒也是,你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我就跟他干杯,他手里端的是茶。

他过去是刘伶之徒,如今要拿茶当酒,并且不动声色,想来他要做成一桩事,这事必定会做成。

几年前,一平读了我的长篇小说《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有回开会遇到我,把我扯到一边,谈了好久这部小说。他非常喜欢,他说他把这本书给了湖南卫视抓电视剧的某人,强烈推荐拍成电视连续剧。他跟那人说,我保证拍出来会很好看!后来一天我到他那里玩,他跟我说,你那本书他们接受不了,可能有点敏感。他连连叹道可惜呵可惜呵!他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总是帮朋友的忙,总是替朋友急。他又说,可惜我现在退二线了,不然一定要争取把你这部小说拍成电视连续剧,我好喜欢的!我听了非常之感动。难得他的喜欢,难得他的对朋友的用情用心。

他说话是很赤诚的,是肝胆相照的。这是他的朋友很多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有很多朋友找他帮过忙,他只要不违背原则,能帮的忙,一定不负所托。

一平的字写得很好,退休后,每天在家里画水墨画,并且每天把画作贴到朋友圈里,非常发狠,于是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画得好。我总是他的点赞党。我晓得他的性格,要做成一桩事,是一定要做得出色的。可惜天不假年,他就这样走了,想他画案上的砚墨还未干吧?

第二天我邀了王平和蔡测海一同前往明阳山。一路上我们都在说刘一平。王平还在车上回忆了一平跟他帮忙的事,非常感慨。到了殡仪馆,彭克炯一见我们就双泪直流,引我们看一平的遗容。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面,眼睛就湿了。彭克炯拍着有机玻璃罩子喊:刘一平呵你起来吧,何立伟王平蔡测海来看你了,你起来跟他们说说话呵!喊完就恸哭起来。我心里酸楚,喉头发紧。我看着有机玻璃罩子下头的一平,他双目紧闭,遗容平静。他把不平静留给了妻女和朋友。他不能起来了,不能再和我们说话了,我们看着他,他却不能看着我们了。我和王平劝彭克炯节哀的时候,蔡测海拍了拍有机玻璃罩子,低头说,老兄,慢慢走,我们迟早也会来的。我听了一阵怃然。

回到家里,一直到晚上,我脑壳里都是刘一平静静躺着的样子,那是他最后的模样。我打开手机,发了一条微信,放了英年早逝的天才大提琴家杜·普蕾的一首著名的大提琴曲《殇》。那曲子哀伤、低徊、深情、凄艳,正代表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在心里轻声说,一平兄,慢慢走,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