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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岳麓
2016-11-11 08:04:28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廖慧文] 字体:【

汉武

所有的比拟都不及它是一个温润的宫体来得准确。

它有着足够大的胎盘。万千楼宇鳞次栉比,茂林修竹密布其间,千万生灵蓬勃成长。它羊水充盈。湘江、靳江及其境内所有的溪河塘坝都只是一种容器。有那么一天,一只小蝌蚪般的胚胎呼应着宿命般的昭示,潜入它的某一水脉,姗姗而坚定地来临,一个猛子扎进它的腹部深处,寻找并终于安稳幸福地着床。那是我。

前者,是我的岳麓。

我一直认为,人类的迁徙本质上就是人与土地关系的变换。两者之间,必定有着一个密码。个体生命以及生命组合方式存在的家,要新登陆一片土地,就必须持有某一片密钥。

对这片土地的最初心动,源自20年前湘江边的一次夜行。时近子夜,喧闹了一天的长沙城呈现相对的宁静。车沿湘江南上,左侧,湘江北去,右侧,月光下的岳麓山幽深神秘,我分不清它是月光下一个巨大的逗点,还是天地间一团沉积千年的宿墨。山中,树影重重,有光渗出,山脚,桃子湖泛着幽光。我的心一下就被触动。我听到心底的声音:在这名山之下,大江之西,你应当要有一扇窗,用来对望对岸的万家灯火。那时,我是一名乡村小学老师,我在离这座城市200来公里的小村庄,与孩子们一同眺望村口之外更远的地方……

8年后的夜晚,我再度站在了湘江之边。准确地说,我站在湘江与靳江的交汇处。我远望岳麓山,近看身边还透着蛮荒味的洋湖,我看水鸟在聒噪疾飞,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高悬头顶的时间之尺,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翅膀。我想,岳麓,该是我登陆的时候了。

于是,就在这个冬天,在岳麓山之南,洋湖之北,我有了属于我的一片空间,也拥有了与这座城市平等对话的身份。

我要说,房子真是这个世界上一种奇妙的存在。它除了供我栖息,还可以给予我很多很多。比如,窗户是我的口,我的鼻,我的耳,我用它与这个城市交换呼吸,用来闻湘江鱼腥的气味,用它来听洋湖的小鸟怎么歌唱。窗户更是我的眼睛,我用它看秋天深处西山的落日,看落日挂在高高的吊塔之上,将洪水般的光辉平铺于整个岳麓,填满楼宇之间的每一点缝隙,覆盖住每一片叶子的阴影,直至岳麓遍地金黄。阳台就更美妙了,它是我伸向岳麓的一个巨掌,我用它接风,接雨,接阳光。也就在这奇妙的存在里,在浓睡不消残酒的夏夜,我趴在窗前,喝月色和江声解酒。在夜雨过后半庭落叶的秋晨,我看洋湖白露未至而蒹葭苍苍……我的一切感觉在岳麓被诗化,我也终于认定,我大半生的启程,就在此归途……

这是我的选择。这也是我的福祉。

我觉得我必须更懂我的岳麓。

曾经有一周,我用双脚丈量岳麓的胸膛,我的新的生命故乡。在这次行走中,我再度走上了湘江的十里长堤,此时,我发现,我竟然走在这座城市的直径上,或者,岳麓的弓弦之上。每个城市都是一个圈。长沙也是。湘江九嶷起笔,泼墨湖湘,一笔拖过长沙,逆锋收于洞庭,长沙则因江而分为河东河西两个半圈。毫无疑问,湘江过长沙段,就是这座城市的直径。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不已。那么,作为占有一座城市半圈的河西是什么?更准确地说,岳麓是什么?我行走,我记录,我以《大河西》为题,这样写下我的岳麓:

“十里湘江,于南于北与二环、绕城高速或与未来的三环四环N环相交,它们构成一个比一个大、并且以后还将更大的扇面,这个扇面就是河西。”

“你可以经渔人码头,看滨江景观大道,再折回普瑞大道,去洗心禅寺洗尽尘灰。你也可以落脚大河西物流园,过黄金乡,抵长张高速。然后,行关山看烈马卧槽,看长张高速车水马龙,一肩挑起半个湖湘……”

“岳麓,世纪的弹痕,洞庭的水汽,千年书院的孤本与檀香。它来路太深,上溯公元768年杜甫驻足之地,公元1167年岳麓书院朱张开讲之所……”

“千年岳麓,万年宿墨。经书的厚度,就是岳麓的深度。”

我在清晨写下这段文字。我知道是岳麓的广与博、深与美赐了我所有的灵感,让我找到了岳麓的词根。

至此,我也发现自己更准确地找到了人类迁徙的密码。原来,所有的迁徙,都是与既定人生轨迹的搏弈。而迁徙最强劲的动力,则源自于对幸福生活的追逐。比如,我。比如,我之来到岳麓。我不愿意我的父亲的过去是我的未来,而我的儿子,又重复我的过去。我和冥冥之中的命运掰了个手腕。我赢了。我将我终于移栽并生长在岳麓的庭院中。

我由此悟出,一个有远方的人,所有的土地都是他的故乡。

从此,就在这庭院之中,我及我的子子孙孙,担水砍柴,灶膛里薪火不息。

从此,我及我的家人,头顶不再是那片炊烟熏得太久的天空。我们生,如芳草,给这片土地添绿;死,化为钉子一枚,并与岳麓其他千万“钉子”一样,在湘江西侧,向世界高挂岳麓的版图。

生在何处,死在何方,这个命题深奥而神秘。生是宿命,死更是一种必然。岳麓,就是我宿命。

我的身,我的心,我的呼吸,我的岳麓。

宫于子,怀于儿,襁褓于婴,岳麓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