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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长征湖南壮举特稿|伤感而深沉的桑植民歌
2016-10-19 10:56:29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刘颖] 字体:【

伤感而深沉的桑植民歌

纪红建

(纪红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文学创作一级。已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十余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本文摘选自作者长篇报告文学新作《马桑树儿搭灯台——湘西北红军传奇》。由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中国作家》杂志社、湖南省作家协会、湘潭大学出版社、桑植县委县政府联合主办的纪红建长篇报告文学《马桑树儿搭灯台》研讨会,将于10月22日在桑植县举行。)

从桑植走上长征路的红军,有的胜利到达了陕北,但更多的,要么在途中的战斗中牺牲,要么病死,要么失散。牺牲的病死的失散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再也没有回过家乡。虽然他们的身体一直流浪与漂泊在异乡的路上,但他们的灵魂却早已回到故乡——

望着远方哼桑植民歌的李旦初

听说我是湖南人,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2016年5月14日,我随作家采风团来到云南昆明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这是个国家级贫困县,也是革命老区,这里曾有数百名在长征途中因伤、病,因战斗失利或组织动员分散隐蔽离队的红军,得到了各族群众的热情关照。在红军长征柯渡纪念馆附近,我遇到了一位老人,70岁左右,瘦瘦的。看着我们的到来,站在石头上的老人,眼神里似乎充满着某种期待。就在我上下打量这个老人时,寻甸的作家朋友告诉我说:“这个老人的父亲叫李旦初,是老红军,好像老家还是你们湖南的。”

我停下了脚步。老人告诉我说:“我叫李国芳,虽然我生在柯渡,长在柯渡,但我老父亲不是柯渡人,他老家是湖南桑植的,当年跟着红军长征,由于受伤,就留在了这里。”

我说,我就是湖南人。

李国芳老人听说我是湖南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父亲只要说起桑植就劲头十足

李国芳说:“我只知道我父亲是桑植的,但是哪个乡哪个村的,就弄不清楚了。刚开始在柯渡时,我老父亲受了不少苦,气候、饮食、语言等没有一样习惯的,他只好在地主家做长工。后来我母亲看我父亲心地善良,嫁给了他。我们家孩子多,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是一贫如洗,住不好,吃不饱,穿不暖。大概是1986年,北京来了一个首长,叫杨秀山,是个中将,原来与我父亲同是红二军团的。杨秀山找到了我家,紧紧握着我老父亲的手,久久不放,泪水直流。随后,他说,你看看,老战友啊,你看你家穷的,都过的什么日子啊,你受苦了啊!杨秀山跟父亲聊了很多,大部分是聊的红军长征时的事,聊过去的首长、过去的战友。他们一边流泪一边聊。最后,杨秀山说,老战友啊,我们红二方面军在云南境内长征路上留下的伤病员,至少也有600多人,大多生活困难啊!我一定要向国家有关部门反映。听说后来杨秀山写了一份关于长征途中留下的红军伤员境况的调查报告,寄到了国家民政部。”

“再穷再苦,父亲只要说起桑植就劲头十足。在世的时候,父亲给我们兄弟几个讲得最多的,就是家乡桑植的故事。他给我们讲过桑植白族仗鼓舞习俗的由来。说有一年春节前,民家兄弟三人在家打糍粑,一小队官兵突然闯了进来,抓起糍粑就吃,吃不完的乱打乱丢作儿戏,临走,还要把剩余的糍粑带走。兄弟三人一年辛苦到头,好不容易才打点糍粑,哪能甘心呢!就和官兵打起架来,后来就动起了刀枪。三兄弟顺手抄起打糍粑用的杵棍(又叫“粑粑槌”)招架。兄弟三人武艺高强,把官兵打得东倒西歪屁滚尿流地溜走了。打退了官兵,保住了糍粑,兄弟三人欢喜得手舞杵棍跳起来。后来,桑植人每年春节打糍粑,都要以武术动作舞‘粑粑槌’助兴,还伴以鼓点相和。这原始古朴的‘粑粑槌舞’就演变成‘仗鼓舞’,成了‘族舞’,每逢节日喜庆都会跳起来……”

他总坐在家门口,望着远处的大山哼桑植民歌

“父亲一直没有回过桑植老家。晚年他总是坐在家门口,望着远处的大山,嘴里总是哼着桑植民歌。哼过《苦难歌》,也哼过《工农革命军歌》,还唱过《上金寨》《花大姐》《大河涨水小河流》等,但哼得最多的还是《不打胜仗不回乡》。父亲不光自己哼,还从小就教我们唱,我们兄弟几个,个个会唱。”李国芳说。

红漆桌子(哟哟)四呀四四方哎,(哪嗬咿咿)纸笔墨砚(干妹妹)摆呀中央。(有情的干妹妹)

若要文的(哟哟)动呀动笔墨哎,(哪嗬咿咿)若要武的(干妹妹)动呀刀枪。(有情的干妹妹)

有情妹妹(哟哟)等呀等候我哎,(哪嗬咿咿)不打胜仗(干妹妹)不呀回乡。(有情的干妹妹)

李国芳老人随口就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唱完后他接着说:“我老父亲是80岁那年走的,走之前有些反常,唱《不打胜仗不回乡》更勤了,早上唱,中午唱,下午唱,晚上还要唱。”

我深知,在桑植听这样的民歌,那是一种享受,至高的享受。而在异乡,李旦初与他的儿女们所唱的桑植民歌,又是何等的伤感而深沉哟!

哼了几十年桑植民歌的钟幺妹

她是贺龙元帅的外甥女

在丽江石鼓镇采访时,我听说了钟幺妹的故事。一个老人告诉我,这里有个女红军钟幺妹,是红军长征过丽江时留在石鼓的,听说她还是贺龙元帅的外甥女,新中国成立后,贺龙元帅还给她汇来过一笔钱。我想了解得更加详细,在石鼓镇来回询问,都知道有钟幺妹这个人,但详情就说不出了。一位作家朋友告诉我,丽江有位老作家戈阿干,今年80岁了,笔耕不辍,他写的《回眸沧桑》一书中曾提到钟幺妹。

在丽江古城的一个小茶馆,戈阿干老师向我讲述了他所知道的钟幺妹——

我记得很清楚,听说钟幺妹的事情,是1964年4月24日。一位来石鼓搞社教蹲点工作的亲戚告诉我,丽江古城有个烤丽江粑粑的老大娘,是红军长征时失散在石鼓的,听说还是贺龙元帅的外甥女。她烤的丽江粑粑,好吃着呢!我就决定去拜访这位身世传奇的女子。

一个月后,我在丽江古城找到了大娘。她属马,当时正好50岁,家住丽江县(今丽江市)大研镇五一街文治段10号。单从穿着和外貌上看,她已经很像一位古城大妈了,但她口音没改。她会抽烟,我敬香烟给她,请她谈谈参加红军长征的经过,她挺乐意,抽着烟,就谈了起来。

她叫钟幺妹,出生在湖南省桑植县双岭桥(谐音)一户贫苦农民家庭。她老儿(父亲)叫钟英弟,娘叫贺大妹。她十岁时老儿去世了,她到崮高坪(谐音)一个保长家当了童养媳,吃不饱,穿不暖,还常常挨逮(打)受骂。钟幺妹知道她娘有个亲弟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带着一支队伍为穷苦百姓打天下。可舅舅不知在哪儿,国民党为抓舅舅一再威吓她娘,她娘和她哥哥钟文光也跑出去逃难了。

坚决当红军,打死也不回去

后来,舅舅率大队兵马从外边打了回来。听到消息她心里喜极了,就跑到红军驻地去找舅舅的妹妹、她的阿姨贺兰英。

戈阿干老先生说到这儿,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贺龙只有两个亲妹妹贺英和贺满姑(贺戌妹),都牺牲在湖南。钟幺妹的娘贺大妹、她的阿姨贺兰英,很可能都是贺龙的堂妹。

戈阿干老先生说:“我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向许多红军求证过,当时红军里确实有一个贺兰英,并且是红军女首领。钟幺妹是不是贺龙的亲外甥女、贺兰英是不是贺龙的亲妹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都是真实的存在,她们的行为和精神,值得敬佩与学习。”

我点头。

钟幺妹说,她的这位贺阿姨,个儿高挑,只有20来岁,担任妇女军军长。兰英阿姨见了她后,又高兴又难过,她不忍心让姨侄女再去吃童养媳的苦头。钟幺妹当红军的心情迫切。贺兰英说,幺妹,当红军可要吃不少苦头啊,你想清楚再逮(干)。钟幺妹说,想清楚了,逮!

这时,钟幺妹才知道,她哥哥钟文光早就参加了红军,还当上了红军营长,然而在战斗中被敌人的飞弹打中了脖子,舅舅十分难过,背了他一段路程。但路上哥哥就闭上了眼睛。舅舅含泪亲手把她哥哥安葬在一个叫红岩坪的地方。

一天,钟幺妹的娘贺大妹找到部队上,想把她叫回家。钟幺妹哪肯同意,她说:“我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你又要把我叫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贺大妹要找老兄和妹妹替她劝说。钟幺妹说:“你们谁来说都没用,我要跟兰英阿姨在一起。”她娘只好嘱托她舅舅和兰英阿姨一定要把幺妹照顾好。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娘,娘后来的情况她全都不知道。

兰英阿姨牺牲了,舅舅让她留在当地

钟幺妹随部队开展宣传活动,给老百姓演出文艺节目,把没收来的胜利果实送给当地穷苦百姓。战斗场面见得多了,也不害怕了,没日没夜地赶路,从来没掉过队。

1935年11月,红二方面军从桑植出发,开始长征,她跟随大部队踏上了漫长的征途。她只记得不分昼夜地赶路。兰英阿姨有一匹大青马,让给女伤病员骑,有时也会让她骑,说她年纪小,怕走垮了身子。每到宿营地,先用地主家里没收来的酒,透透搽敷一遍脚杆才躺下睡觉。第二天清早,行军号一吹就爬起来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仗,牺牲了多少红军。钟幺妹说,红军来到云南宾川时,又打了一仗,她的兰英阿姨牺牲了,她哭了几天几夜。这是她当红军以来最为悲痛的日子。

1936年农历闰三月初六,钟幺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随红军来到金沙江边的石鼓镇,她患了一场重病。那天,舅舅特地跑来看她,对她说,幺妹,你就留在这儿吧,前面要过雪山草地,你会逮(吃)不消的。兰英阿姨刚刚牺牲,现在又不能跟着部队一起前进,要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高原之地,钟幺妹伤心地哭了起来。但自己的身体确实吃不消了,还会拖累部队。她说:“舅舅,我就留下吧!但你们一定要逮回来接我呀。”舅舅说:“我们肯定要逮回来的,不管十年八载,总要逮回来的,你先待在一个纳西族老阿妈家里,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千万千万要小心。”

看到解放军她泪如雨下

红军大部队走后,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不省人事。纳西族老阿妈把钟幺妹当亲生女儿,想方设法找草药给她煨服,给她熬鸡汤喝。她在一间暗房里足足躺了一个月,病治好了。国民党部队挨家挨户搜查失散在这里的红军伤病员,钟幺妹穿上一件破麻布衣,装扮成一个讨饭的纳西女孩,悄然走出石鼓镇。她在纳西族地主家当过长工,在县城帮别人带过孩子,到小饭馆里打过杂。后来她结了婚,生了子,日子过得艰辛,但她始终没有暴露过自己的红军身份。

钟幺妹始终相信红军总有一天会逮回来。这种信念让她在异常艰苦的环境中支撑了十来年。1949年7月丽江解放,当地的人民才知道,这个女娃儿原来是个女红军。纳西族群众推选她当街道组长。1950年解放军进藏路过丽江,看到解放军她泪如雨下。她知道,现在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丽江土改后,钟幺妹托人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在北京的舅舅。她不知道,当时舅舅不在北京,到西南地区任职去了。但国务院办公室及时给她回了一封信,还特别装上了一张舅舅的照片。看到舅舅英武的照片,钟幺妹兴奋得不得了。后来有人对她说,幺妹,你是元帅的外甥女,应该上北京去找他啊!钟幺妹说,我现在都成了半个纳西人了,有了丈夫、孩子,好意思跑去北京拖累舅舅?钟幺妹丈夫是汉族人,她儿子娶了纳西族媳妇,她的孙子孙女真成了“半个纳西人”。

在古城丽江,钟幺妹是个议论不休的话题。有人说她是个傻妇人,后来舅舅成了“黑元帅”,又有人改口说她聪明。钟幺妹最终还是“背上了黑锅”。戈阿干老先生告诉我说,1984年,从昆明回家乡,再次走进她家,70岁的钟幺妹已不认识稳步了。她在“文革”中受到很大的刺激,渐渐精神失常了,1974年办理了退休手续。

哼了几十年桑植民歌

戈阿干老先生说:“你说怪不怪,虽然钟幺妹成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但就在我与她儿子陈少华聊天时,她突然唱起歌来,像是山歌,我开始没听清楚。”陈少华介绍,老母亲唱的是桑植民歌:

郎在河中呵撒鱼网啰,姐在哟河边哟洗衣裳(咿哟);洗一洗来呵望一望啰,棒棒哟捶在哟(情郎哥哥儿喂咿哟)岩头上(咿哟)。

“这首桑植民歌叫《棒棒捶在岩头上》,非常简单,就这么两句,但我母亲整天翻来覆去地唱,自从我懂事起,没事就哼着,都哼了几十年了。神志不清了,但这首歌却记得清清楚楚。”陈少华说。

后来,我再也没有听说过钟幺妹的故事了,她早就去世了,并完完全全地淹没在乡野之中、浩瀚的历史之中。

专家评论与推荐

审视和读解湘西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非一般人所能。纪红建以他的这部作品做到了这一点,因此值得我们特别关注。诞生于湖南桑植并在这里走出去的红二方面军的故事,充满了传奇与赤诚,这是湘西赋予这支队伍的,也是这支红色队伍使这块雄性的土地又多了浓浓的柔情……这就是湘西,这就是桑植,这就是我们想知道但又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获取的故事。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何建明

作者抵达现场、深入采访,对发生在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长征出发地——湖南桑植的红色故事进行多维度的挖掘和全方位的阐述。既讲述中国红色故事,又彰显红色文化自信,是今天很需要的创作。在这片丰沃的热土上,那些红军、红军家属、红军后代及老区人民的血泪、不屈、顽强、担当、赤诚,需要我们去了解,去铭记,去传承。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 陈晋

作者通过深入扎实的采访,力图还原80年前发生在桑植这片红土地上的革命往事,记述普通百姓参加红军投身革命,为民族独立解放英勇奋斗、不怕牺牲的小历史、微历史,彰显忠诚担当、理想信念、精神信仰的伟大力量。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一曲曲风味浓郁的民歌,缀连成一部可贵文本,抢救与保存了地方红色历史,兼具文学性和文献史志性。

——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李朝全

《马桑树儿搭灯台》是从桑植民间百姓中打捞出的有关红军、革命、斗争、长征、流血、牺牲、苦难等人生的真实惨烈的命运故事。这些因时间冲淡,因未被公正显影的历史痕迹,如今经纪红建调查并真实地文学再现,自有很多震撼人心的力量与发人深省的作用。热血与激情书写的历史,忘记了,会是一种罪过。因此,这样的记忆书写,是对历史的很好的尊重和收藏。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研究员 李炳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