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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特稿丨一个人的长征
2016-10-14 08:09:22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曾璇] 字体:【

主编的话

本期,我们向读者特别推荐此作品,以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是一个契机,让我们从新世纪的视角和高度上重新温习、认识中国革命的光辉历程,更加深刻地感受、领悟革命先辈们的理想、情怀和意志。经过80年时光的磨洗,那种理想、情怀和意志更加闪耀出高贵的精神之光,更具有人性的温润力量,也为今天的时代、社会、人心提供了更耐人深思的心灵启示。

余艳

一个人也要长征!

殷成福知道自己要一个人长征,是在茫茫草地上、漫漫荒凉里。

被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嗷嗷尖叫的藏人土匪围击,又被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击中,昏死过去。醒来后,身边横七竖八躺着早没了气息的战友中,找不到儿媳大梅和女儿幺妹,她就知道——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大梅、幺妹呀,你们在哪儿呢?”漆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殷成福呼天抢地叫喊着,悲彻心骨地嚎哭着。哭死过去,昏昏醒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不知过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丈夫)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当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部队也就找到了亲人,对——

一个人也要长征!

野狗没找着可口的肉

殷成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开始走走爬爬。这就开始长征了?可哪里是路,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

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弹壳;架锅烧火的残灰;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有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她就以牺牲战友摆放的线路做路标,辨认着队伍前进的方向。直到走出草地,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这天天黑了,她在路边背风处歇下。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爱转就转吧,倒头又睡。再过一会儿,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坐起来,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还没下手是因为没找着可口的肉。殷成福一下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不给我留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我?她突然蹦起,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闭眼横心、发疯式地旋转着打。野狗们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吓蒙了,迅速结队逃去。

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在地下,哭开了——

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女人,有啥吃的嘛,呜呜……吃在嘴里还硌牙呢,呜呜……

也就哭了一阵子,殷成福突然忆起英子说过的一段话: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施舍,要靠自己奋斗。打击敌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伤心没用,退却更不可取,冲上去跟他们拼!你弱他就欺,你强他就弱,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敌人是这样,狼狗也是这样。殷成福懂得,这时候单枪匹马,他的敌人不止是国民党,还有野狗,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是敌人和不是敌人的对手。

“英子”和“贞姐”

认识英子时,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的官的“家里人”。那是1934年11月,红军打了大胜仗的第三天。殷成福被女儿拉着说看“扩红”,她最先看到台上挂着的那面鲜艳的红旗。这旗她认得,前晌大儿子问她:晓得红旗上那图是么子啵?她看了看:咋个像把割禾的镰刀。

“那另一个呢?”“就是个锤头,还问么子嘛。”

“有眼水,你老猜对了!告诉你咯,那锤头镰刀是代表工农呢。镰刀是我们的,锤头是工人老大哥的……为啥叫工农红军,就是这样来的。”

儿子的兴奋并没澄清她一脑袋的浆糊:为啥子把这土农具挂到旗帜上,还扛着到处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就是这旗看着想着都特别亲。

那天,女儿幺妹参军了,殷成福转悠了好几圈,突然站定在一个女红军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参军,你们嫌我老不?”对方惊愕,反问:“你……参军?在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儿都是红军,剩我一个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

还没等到回答,另一女红军说话了:“支持红军,力挺革命。好样的!”就这样,殷成福认识了两个好大的人物,一个是军政委任弼时的堂客陈琮英,一个是后来成为共和国女将军的李贞。从那天起,殷成福被她们“福婶”“福婶”地叫出了好福气,还依了她俩叫她们“英子”“贞姐”,越来越亲。其实,她不久就知道了两人的身份,却也没把她们当大人物、没觉得她们有与别人不同的高贵,像见每个红军那么亲和近,还成了可依赖的,嗯,像——娘家人。事实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殷成福没少给“娘家人”添麻烦。

带着一家八口请缨出征

起风了,走了一阵子,浑身发热,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一刹那阴暗的天边像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徐徐的微风,也一下子变成怒吼的狂风,发出刺耳的呼啸。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鞭打下来。

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颤抖着,却仰头饱饱地喝足了、填饱了。也怪,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任何天地万物给予的都成了恩赐。原来还伤风感冒、头疼腰痛呢。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浓缩能量了?老天不是使尽招数考验我、修理我?来吧,再来!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败将!

殷成福这一仗是一定要赢!她不会忘记,一家八口长征是她带着集体请缨的。

“我和幺妹身强力壮,都可以跑长路决不拖后腿。小九儿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三个男壮年我就不说了,我们这几个,哪个掉了队都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

小九儿再蹦出一句稚气童音:“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两句口号让七岁孩子生背下来,那是精心排练的一出“戏”,在家还多次“演出”过。

李贞部长感动了,听说她向贺老总汇报时,感慨着说:多好的群众哟,他们从前拿性命帮红军、护革命,如今认定红军,全家去闯枪林弹雨。革命不就是有这些人民群众支持和参与,才有无穷的后劲,才有力量的源泉!

贺龙当场一锤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所以啊,殷成福你没有退路!就用单瘦的身体,与灾难抗衡,与敌人抗衡,与未来抗衡!殷成福终于在废墟上、灾难中真正站起来,强大得与天地抗衡她都不怕!

蹇先生和好光景

然而,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

也是下雨,行进的队伍常响起阵阵歌声;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对了,那个并不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泡进去,那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时候。能跟蹇先生在一个盆里相互温暖、共除疲劳,泡出的不仅仅是温暖,更是积蓄一种精神热量。

蹇先生叫蹇先任,是贺老总的堂客。

最初,她们还是知道贵贱的,单独给蹇先生一盆热水。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女红军硬是在两女娃泡脚时,伸进自己一双脚,融进一盆亲昵,并讲起一家人永远爱听的故事……

当然,她有时也会想想湘西老家,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清澈的河水碧绿着静静流淌。风吹过来,河面上掀起鱼鳞样的涟波,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一群群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觅食。红军到来,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操练的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

修炼不够、磨难不到,好东西是不会轻易给你的。接下来,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马步芳、马鸿奎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被路过的老乡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难又一难,殷成福一一趟过,她在精神上开始如履平地,因为她心里想着盼着那些好日子。比如半年前,老嗨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那好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门前喜鹊叫喳喳,田里泥巴喷喷香。土地黑黑任我种,大田方方等我耕。长工翻身感谢党,红军恩情比海深。”

“梦想连着理想”

后来英子告诉她,他们老两口比贺老总还年长10岁、连同幺妹都收进了遣散离队的名单,他们的幸福日子就没了。

“队伍远征挑精兵强将是对的,拖上你们些婆婆妈妈的,咋个跑快?”老嗨说。

“可是,总不能等死。帮红军缝被做衣我跑不脱,你老嗨插标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红军走了,国民党杀回来,头一个剥皮抽筋的就是你!”老嗨愁苦着脸说:“不能光想我们的好日子,你说去就去?红军有纪律呢。”“我不管,我只晓得红军是为穷人的,不会不管我们……”

离开红军比离开亲娘还难。亲娘只给我们身子,红军给了我们灵魂。

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没有远远的……什么?她卡壳了,想半天想不起来。算了,做梦去。对,梦,是——梦想!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在心里欢呼雀跃。“梦想连着理想”,是蹇先生的话。

她现在才体会,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她死了倒轻松了;红军若没有走完长征的梦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再想想,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从参加了红军,短短十个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不仅为自己,更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殷成福就下决心: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绝不离开红军。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

大脚板女人自己把自己嫁了

这天,殷成福又遇沙尘暴,她躲进一个小洼地,缩成最小的一团。你爱闹不闹,我正好歇会儿,脚板是真痛啊。

一双天生的大脚板,殷成福这辈子就没走过服输的路。曾经,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靠脚;前后各一个娃儿背着扛着,靠脚。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家发达哟。”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还真说对了,一双大脚命比黄连苦。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因为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一张好脸蛋。可爹娘缠,转身她就放。脚没缠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长成一副大脚板。为此,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争,殷成福自己把自己嫁了。

为葬爹,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养媳。狠婆婆不把她当人,打骂是常事。

这一年,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具。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又吃不饱,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说:大姑娘了,冻死人了还穿草鞋,冷啵!他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为不让她谢,就谎编:“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适。”

小姑娘感动了,那一刻她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对她好的,就是这个木匠哥了。“木匠大哥,我给你当婆娘,行不?”木匠吓得直往后退,羞愧难当。“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话,我出门就被狼叼走!”小木匠还是害怕,赶紧捂住她的嘴,说抓住了要沉潭的。可小姑娘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我是大脚板,山高路陡也跑得快,哪抓得住我?我啥事都会干,你娶了我,有好日子的。”

第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处,天当房,地当床,两人情意绵绵。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熊熊燃烧,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随后,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

大脚板 ,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离了家,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旋律悠长。一阵吟唱,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无边的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拥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蝴蝶张开温存的翅膀,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最普通却极具

湘女个性的湘妹子

大漠孤烟中,一个人站起来了,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

后来,我在《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中找到了这首红歌,还有下段:

大脚板,脚板大,苦命的人儿为了啥

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儿要说话

一口米,一口气,脚板眼儿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哒,从前的日子莫记挂,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备注:“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六军团缝纫连。原创作者不详。”

我知道,殷成福是红二六军团缝纫连的班长,那里有刘大梅、侯幺妹,还有九幺儿这样的孩子,一首歌流传下来就太正常不过了。

时隔80年,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却极具湘女个性的一个。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当红军、跟党走,又是敢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说,艰苦长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侯也不是对农妇的诱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发,就一往无前;向前,就绝不后退。一句承诺,兑现的是永远;一种韧性,撑到的一定是革命胜利!

好样的湘妹子,走过大漠,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不屈的殷成福,铮铮铁骨,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

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突觉心里通红通亮。没英子、贞姐和蹇先生有文化,要不,她可能会说出“梦想驱走黑暗,星火照亮未来”。缺文化,她就坚定地站起来,感觉蓄足了力量,感觉有了势不可挡的精神,再认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就迈开她一瘸一瘸却坚定不移的大脚板,把那片旷野、那片凄凉、那片黑暗全甩到身后。

旷野里有个声音: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又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战旗

向北,一路向北。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到了天凉了、叶黄了,下雪了、地冻了,殷成福已沿途乞讨到陕西富平县境内。

她是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的。她一蹦而起:这是红军的军号声!太熟悉这号声了,这就是红二六军团的号声!

她撒开腿就往冒着硝烟的战场上跑。终于看到打扫战场的红军战士,终于找到了队伍。

时间,是1936年12月。

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徒步8000余里,历时半年,殷成福又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战旗,她奔过去仰望那飘飞的红,站直向军旗敬礼,使出全身力气喊:殷成福,掉队的红军战士——归队!

继而,扑上去抱住旗杆失声痛哭……

(作者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电视连续剧等多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等。本文摘自作者《湘妹子》系列长篇报告文学之一《湘妹子的万水千山》。)

作者创作谈

这是从我的《湘妹子》系列长篇报告文学中的一部《湘妹子的万水千山》中截出的一个章节。《湘妹子的万水千山》以山水结构全篇:如山的军队,写红军;似水的人民,写红嫂。山水相依,支撑国之大厦;军队人民,共筑皇天后土。

举世瞩目的长征是伟大的,至真的感动常在平常人中、平淡事里。

殷成福是普通的湘妹子,近半年有幸聆听一些老人和她的后辈家常式的讲述,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平平淡淡过后的惊心动魄!

从这些年代久远甚至重复过多的故事里,我被一种理想光芒、信仰之美、人性成长、同志情谊绞在了一起,才真正看到和领悟了一个革命者、一群战士、一队英雄和一种精神组成的惊心动魄的人性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