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好外婆”蔡皋：

生活不会有浪费 一地鸡毛也会成全你

编者的话

从5月“啊 布籽的季节”画展，到7月“月亮粑粑”艺文展和新书会，著名绘本画家、艺术家蔡皋带来了一场又一场惊喜。这一次读者们更有福，《蔡皋的绘本世界》11本图书，结合一场极具匠心的原作插图画展立体呈现。绘本的原著插图和图书同时和读者见面，开中国绘本之先河。虽然，此种做法已是国际绘本界的惯例。

7月初，蔡皋凭借绘本《月亮粑粑》获得“首届张乐平绘本奖”惟一名誉艺术创作奖。她的《三个和尚》与《中国美丽故事》，也入选2016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推荐的11本童书。她是怎样创作绘本的?她希望家长和孩子们怎样来阅读绘本?“说书”第二期，有请“长沙好外婆”蔡皋。

说书档案

时间:7月10日

地点:长沙市博物馆新馆报告厅

主角之书:《蔡皋的绘本世界》 湖南少儿出版社出版。共11册，集结了蔡皋二十年创作生涯的精华作品，囊括古今中外经典故事篇目、民间童谣，以及蔡皋原创生活小故事。

作者：蔡皋,长沙人。1993年，其绘本《荒野狐精》获第14届布拉迪斯拉发国际儿童图书展金苹果奖，是中国首位也是至今惟一获奖者，被称为中国绘本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蔡皋

说书·创作谈

我一辈子要做的事是去除遮蔽，保持一种清醒

艺术称得上艺术，一定是一种大投入，是讲究“术”，讲技术的，甚至是千锤百炼的。

我做作品，最爱做自己喜欢的题材，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不做就不做，一做就想要做好。为了“一做就做好”，往往前期准备的工夫多，酝酿的时间长，基本上是在一种心意满满的时候动笔。

作品不同，准备时间不同，有的作品从酝酿到完成时间跨度有五年，甚至更长。

作品是有内核的，就是那种有生意的内核，类似种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种下的，是怎样种下的，是因风而来还是鸟儿衔得来，小动物带来还是你自己一不留神就种了的。总之，它们都是足够的耐性，等到一切的机缘，阳光、雨露、土壤和温度，一切条件俱足，它就会生发。

今天我们办展，热热闹闹的。不要在意这些。要在意的是展览的作品怎样被观众观看、审视、接纳。读者喜欢，那么一件作品与读者，人与人之间的艺术交流才真正开始，不然的话，你的作品只自己明白，是自话自说，临水照影。

我们脚下的土地，不缺养分，宝贵的是我们深埋心田里的种子的苏醒。苏醒需要我们去蔽，去除遮蔽，得到阳光，吸收雨露，生意才成为生生之意，成长成熟之意。

我自己觉得我一辈子要做的事也就是去除遮蔽，保持一种清醒。保持清醒就是保持初心，保持童心，保护好那种“假绝纯真的最初一念之本”，这是不容易的。自小就开始培养，就会有一种自觉，那种自我审视、自我修复、自我保护、自我唤醒的自觉能力。得此力，不管什么风吹雨打，人都不会失却根脚，因为你具备了一种定力。这时，风是好的，雨是好的。承受是正的还是逆的，都是在成全。顺的当然好，逆也好。我们都知道，有时逆成全反而是一种更好的成全，不是吗?

打开我们的眼睛

我非常想把我的人生体验放在图画书里面，那个才是对小孩子最好的礼物。不是一个故事取悦一个孩子，迎合孩子一时的口味，他们爱甜的给甜的，爱吃快餐的时候给快餐。我们院有个小孩，生很重的病时，爷爷奶奶不得不给他买一种很普通的食物，土豆泥。他只认快餐食品中的土豆泥，没有其他口味了。我觉得孩子这样好可怜，他只知道快餐土豆泥的香料味，但是真正的土豆香，他没有办法知道。

很多东西都是原味的好，但是我们的味觉已经被影响被破坏了，感觉已经变得迟钝。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只要在餐馆吃两顿，口味一下被拉得很重，再要回到平常，就会不适应，强烈的刺激使我们味觉迟钝，要恢复它。

首先打开你们的眼睛，不要过分地依赖文字。松居直先生有次到中国开会，替我审稿《孟姜女》。我给他的是一个文加图式的小草图，他说我不看你的文字，只看你的图。对我来说，当编辑久了，依赖文字已经习惯了，我总是把我的设计变成文字加图给他看。他为什么不看文字?因为他说，图画书让图来讲述的功能很重要，图画书不是用来识字的。这样我的眼睛也打开了。以后图画书我都是用图画做结构，文字是怎么产生的呢?边画图的时候，我就有语言出现，图画是产生语言的地方，我的创作过程，就是自己和自己对话。文字和图画又会互相刺激，它来修正、扩充我图画的容量，它们是互相拓展的。

和孩子读图画书时，你不读文字，要把文字作为画外音，好像电影的画外音一样，你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起看。他看画的时候，他的语言就会产生。语言是从画产生的，是先有画，然后有文字。要让孩子的感觉机关打开，用眼睛来抚摸一切。这样阅读对小孩最有利。

训练孩子的感觉

涵养孩子的心灵

在座的朋友都是图画书的热爱者，也是爱孩子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们和孩子们一起读图画书的时候，就是在打开他们的感觉。这个感觉原本都有，很大的能力在我们内部。你的耳朵能倾听大地的心跳，你的眼睛能看到微妙的色彩。你们如果没有过色彩训练的，可以做一个实验：用一张白纸，把它剪一个小窗口，对准一块暧昧的颜色，比如灰色。灰色就对你说话了：我从哪里来，我是怎样融合，我有什么样的经历。

一双色彩的眼睛，是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训练出来的。图画书只是集中艺术家的感觉，来提炼这些东西，然后放在图画书里面去。所以我们和孩子一起阅读图画书，一定不要浪费材料，一定要训练他们对“形、色、构成、色调、色彩”等方面的敏感，这就是所谓涵养。

涵养是什么?孟子说过，涵养就好像是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它沁透过来，无物不生。如果用这样的方法去涵养我们的心灵，会获得很大的滋润，我们的创造力会越来越壮大。有个词叫“海涵”，海是很有包容力的，海纳百川，海阔凭鱼跃，就是这个意思，蛟龙都可以在里面获得自由，这就是海。不然我们就像小泥鳅，永远被泥土纠缠，不得自由。

也许它生性喜欢泥土，我不知道。像我种的碗莲，它就不是蛮喜欢在碗里生长，你把它种在脚盆里，就变成脚盆莲;我后来把它种在池子里，它就变成池莲;如果有天我把它种在野外，它就变成真正的莲花。你给予的时候，小孩就会扩大。你要让他从小就养成高远的眼光。我的图画书里，就是这些东西。

每个人都有可唤醒的天分

我最喜欢色彩，有一段时间，创作时很在意色彩而放松形。做学生时曾参与英雄的事迹展，在展览厅画小插图，恰好朱辉先生正画大油画——主题大画，我坐在下头画小画。朱辉老师小休时，探过头来看看我的画，忽然说，啊唷，色彩天才!吓了我一大跳，就好像黄永玉吓我一跳一样。我现在听这话的时候，不争论了。我知道天分人人都有，这话不是夸自己，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天分，沉睡在我们内里，关键是我们要唤醒，要让它苏醒。

有些东西是被呼唤的，你知道你是传承了哪个祖宗的血脉?你的祖宗追了三代以上，你还能追下去吗?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特质吗?他们遗传给我们的，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有一位作家薛忆沩，在写小说的时候，就说要选一个祖，选一个18世纪的。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一位最好的祖，认祖。你身上有他的血液，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天分?有些小孩需要家长帮他唤醒，有些小孩自己能唤醒。我们不要很早就定调：你这个笨蛋。我们不能这样，太残酷了。最好唤醒它，你说他没有色彩天分，这样不对，是我们的涵养不够。所以我喜欢孔子说的“有教无类”。我们不要首先就把它分别，那么多的分别心不好。我们要唤醒所有的“类”，小孩的“类”，童年的“类”。

肖欣 黄秋霞 整理

 

书·说书两则

蔡皋说外婆

我的外婆送我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自信。当我能领着我的二妹摇摇摆摆穿越小巷去上学，外婆即教我们“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一类。“进门看脸色”比较容易，省得挨骂，“出门看天色”我看出的是“天天是好天”，就是不肯带伞。背着书包、拎着石板、牵着妹妹，还要夹两把伞，而且是纸伞，是何等景象?所以雨一来，我就赤着脚或是不赤着脚跑回来。不管我赤着脚还是不赤着脚跑回来，我外婆总是预备有表扬给我，赤着脚是因为我识得艰难，爱惜布鞋;不赤着脚是爱惜身体，免得病，省得钱，一样是懂事。这种启蒙使我捡到一份自信和自立的观念，并且学会了最为原始的辩证法。

开始画画有种大胆的作风要归功于我全家的宽容，我爸一年四季在外头，自然对我们是大宽容，外婆和我翁妈，加上放假归宁的姨妈——那位表演天才，都是戏迷。她们不仅让我看戏，参与她们的外交，而且送我颜色，加起来就是大宽松。在没有颜色之前，我会从床脚下耐烦找松软的木炭，在一张张门背后的粉墙上画大型壁画，乱七八糟，墨墨黑黑，她们也不骂我。我的芳邻齐嫂子，则背着或抱着她的婴儿站在我背后紧看，意犹未尽之时，居然请我去她家的门背后也画它一幅，让我这个“画家”着实兴奋了一把。我有几个读者?包括那个婴儿，我妹子，有一桌人!

蔡皋说《六月六》

《六月六》画的是一个土家族的民间故事，为了这个创作，我们走过沈从文那条河和他的那条路线，去到湘西最边缘的地方。那个年代有水路又有车路，很遥远，不像现在这么快捷。快捷没什么意思，我们千山万水地去，我们千山万水地得到，心里满满地就想画、就想做。我就想画六月六的精神，一个晒龙袍的日子，一个土家族人的倔强和他的自尊，一个民族的自信和能力是怎样产生的。

后来我又画了《百鸟羽衣》，很多其它的民间作品。我为什么反复地画民间?就是因为我生长在长沙，生长在这片土地，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都有自己的土地，都有我一样对故土的情感。这种故土情感你说不清，你觉得它养育了我们这一方人，必有它的道理。我觉得民间就是我们的童年，是我们的源头，它有原始里的力量在里面，所以我对它做了诠释，希望大家能够看到我的好意，在乎我的意思。

黄永玉喜欢我这本书，我也喜欢黄永玉的书，喜欢黄永玉哪个部分呢?我喜欢他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写得真好，我后来看到流眼泪。黄永玉很老辣。假如鲁迅有这样的高寿，沈从文还活得更久点，会有更好的“无愁河”。作家周毅在她的《从无愁河道凤凰》一书里说，鲁迅每一次变动的时候，都会有新的方向，他去学医能拯救，写杂文能拯救，菩萨一样的胸怀。我在想，鲁迅要活长点，会写他的“无愁河”，他的不一样的故乡。一般人活得够长以后，也会知道“拯救”是怎么回事，就会保护自己的良知，也会去捍卫自己那块热土。

(文字整理：肖欣 黄秋霞 摄影：魏光明)

说书·你问我答

我从文学里面获得解放

问：蔡老师，我是小学美术老师，也是一名插画师。我有个困惑。您在拿到那简短的文字后，怎么可以画出那么丰富的内容，全是凭您的想象去画的吗?

答：那么多丰富的东西从哪里来?就从生活经验里面来，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带出我的生活，没有离开生活。幻想的东西在我这里有没有?想象力有，但是完全虚幻的，还不太多。《桃花源的故事》，他们说是神仙世界，其实不是，我喜欢它是人间，是人间烟火。所以我的画基本上是生活里沉下来的东西，不离奇古怪。文本需要你拓展，这就是刚刚说的，你要涵养你自己，一定要打开生活这本书，去参;打开前人的书，去参;跟各式各样的人去印证。我们一定要加强自己感受生活的能力、感受不浪费材料的能力，要多多地回到内心世界里，让它承受眼睛所看的东西，换为心灵的东西。这样，你创作的时候，你知道它从哪里来，它们都会来帮你，这就没有浪费掉你生活。

绘本没有浪费，边角余料也没有浪费，是因为生活不会有浪费。包括你的日常，一地鸡毛，都会来成全你。

问：我是一个学了20多年画的学生，看完您的展览，给我带来了美好与感动。但我们已经慢慢遗失了童真的一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去解放自己，开发自己，越来越迷茫，您能不能给我们指引点方向?

答：其实我是从文学里面获得解放的。首先你要把心静下来，你要去找到文学，找到哲学，你要有定力。这个定力一来，你的耳朵听到的就全都是好声音，那些污染你就屏蔽了。你不要听人家外面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最好是有自己的主义。你一定要文学起来，哲学起来，知道还有更高的东西在那里，你就有定力了，不可能的都变得有可能了。向外求不如向内求。艺术是有理想的东西在的，是有灵魂的。你一定要唤醒你的眼睛，唤醒你的感觉，去找到一个方向，不要太看重现在很时髦的东西或者说很强有力的东西，你要对它们打一个疑问号。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一定要去找，要逼自己，逼有好处，逼得你成为你自己。

今夕何夕，得见蔡皋

肖欣

明晃晃的盛夏阳光，泼得人晕头晕脑。但眼下，它被收束起来，压成墙头上那个圆月亮，看上去凉、薄，咬一口，却是小时候外婆做的糍粑粑，香的，糯的，烫得舌尖尖打颤……

7月9日，从酷热中走进蔡皋“月亮粑粑”艺文展，她的画有如梦幻般的月光，洒向每一位走进展厅的人。小孩子们穿来穿去，一个个的眉眼神态，竟像极了她画里、书里的小人儿。大人们盯着她的画，盯着跟前好像画里蹦出来的孩子们，痴痴地呆了。他们也想呼朋唤友，唱着童谣，走过青石板的小巷、泥土香的田埂，听青蛙呱呱叫、斑鸠咕咕叫。他们真恨不得做她的画纸，她的画笔，做回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那个溜滑板、练倒立的小男孩。他们还想要跳到那些繁密的花里面去，它们像一张大弹床，一跳上去就能弹上天，弹到蓝天白云里去……

从展厅出来的人，都从她那里裁剪出一叶绿荷般的自我清凉。千万片的清凉漫向南方之城的各个角落，像云朵一样慢慢蓄着，也许某个时候，风就来了，雨就下了。

“风是好的，雨是好的，可是你要怎么受它?它会从哪一处成全你?”

“所有艺术，如果不能叫人的心落地，又有什么意义?”

7月10日，她坐在台上和读者们说话。70岁的她说起话来，像山林间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溪的源头有活水，水的柔软里还有沉实的力量，可以敲打开栗子般的硬壳，剥出被遮藏起来的仁。

“我的作品是活出来的。”她的话也是她的作品，也是活出来的。“一日三，三日九”的日常生活，她诚恳、用心地过着。怎么活，就怎么说，就怎么写，怎么画。心、口、手合一，这就是她和她的生活，她的艺术。

她被唤做“长沙好外婆”。对孩子们来说，饿了，外婆那里就有豆豉辣椒红烧肉，冷了，外婆就像散发太阳味的暖棉被。现在，她的书和画，刚刚好，就是一地清凉，一朵绿荫。

其实，这绿荫上还叠着重重绿荫，清凉里还套着几多清凉。太多一唱三叠，婉转流连，一路追过去，她最终要带我们去见的，是人之为人的大根本，还有可安身立命、怡然而美的中国智慧。

今夕何夕，得见蔡皋。